《生死晶黄》 第一章(6)

饲养员抱缩的双肩直一下。

“你多费心指导员,我叔说只要我入党,退伍就能让我干村里治保主任哩。”

指导员立住。

“你叔是啥?”

饲养员声音很大。

“副村长,他还有心让我慢慢接村长的班。”

默一下,指导员想问他你入党就是为了回村当治保主任?想批他几句入党动机不纯。然一想到丢枪,他忙说,你睡吧,我知道了,等着下一批填表就是啦。

饲养员关门睡去了。

指导员重新步入那片小林,天色已经深如枯井,星月都已隐退。林里空气新浓,仿佛有雾流动,有一丝一丝的清凉,在人脸上触摸。照射出去的灯光里,凝滞的潮润如冰冻的水,半金半银,清清白白。枪丢了,终于没找到,与指导员有关的兵们到底没有拿。这反使他松了一口气,脚下觉得轻捷,眼上没有瞌睡,想我没找到了好,可连长找到更好。是与连长相关的兵们拿了,由他找出来,我就彻底轻快了——要那样,连长有事儿让我包隐着,连支部会上研究啥事我也就不用再一定要争取他的意见了。我也就是四连名副其实的一号了。果真如此,也就实现了党指挥枪那句话。思谋着,指导员心中浮起一层轻松,如走在寒冬腊月里,望到一堆野火。让连长找到吧。谁找到了都好,有惊无险,皆大欢喜,可对你来说,连长找到了更好,具有深意,如双喜临门,使你既解脱,又使军事干部在政工干部面前低一头,以便在日后工作中自己说了算,比如战士入党、请假、考学、立功受奖什么的,我说一,他赵林就说两个零点五;我说二,赵林就说两个一——谁让他那么贪财呢?谁让他不真心以连队为家呢?没准就是炊事班长偷去了,把枪窝在哪儿,等到了转志愿兵的时候,如愿以偿倒罢,倘若不,谁都别想落出好结果。连长你也真是,兵都当了半辈子,还他妈那么浓的农民气,给一包烟也抽,给一瓶酒也喝,半斤花生米也往嘴里送,活脱是贪图小利的生产队长,谁唤进家里吃半碗面条,就给谁指派一样轻松活,多记二分工。当一个连长,就如半个皇上,无论谁休假回来销假,都要先到你屋里,三桃五枣,也都捡进眼里,要真送一个冰箱、一台彩电,那也值得,可这会儿……事大了,不知要比你拿连队三包大米大多少。教训比人跌进水井都深刻。高保新,你这辈子,什么错误都可以犯,但绝不要栽在烟酒大米上。露珠打在指导员的灯罩上,光团中有几片灰点,他拿手擦了灯罩,又在脸上摸一把。有股寒气袭到身上,他猛扭一下身子,寒气便从身上走掉了。找到吧,他想,让连长找到吧,偷枪那个人,一定要和连长有关系,然后,把事情吞死掉,把这贼处理退伍,就风平浪静了。因为他偷枪和连长有关系,因为你没把这事张扬开,连长感激你,他连长大事小事都该听你的,再不会像上次那样,让七班长入个党,得想方设法给你连长说好话,比和兵们谈心还要难。也真该让连长栽一栽,都是正连上尉,都是自卫反击战的英雄,都是从农村入伍,都是家属没有随军的单身汉,他初中毕业,你高中毕业,他粗粗粝粝,你文静内秀,可城里蔬菜公司的会计凭啥儿就对他那个呢?虽然没有那一腿儿事,料定他也不敢和人家有那么一腿儿,可多个女人在心里想着你,总比少个女人想念好。不说爱情,也不说偷情,这种事——怎么说呢?比如说吧,女人是一件暖身的袄,同是两个人,都在冰天雪地寒冻着,一个人想到家里有件又软又暖的新大衣,也许想想身上就有了几分暖,就可以把寒冷抗过去;另一个人,就是你,就是你政指高保新,想到家里无衣无食,连一件取暖的衫儿都没有,心一寒,也许就果真冻死在野外了。再比如,女人是一杯口渴时的水,他赵林就有这杯水,虽不能像久旱甘霖样饮,可湿湿嘴唇总是可以的。然你高保新,却连望梅止渴的一滴甘泉都没有。那个会计到底长的什么样?多大了?对连长是赤诚一片,还是拉扯拉扯就算了。现如今,改革开放哪都好,就是有的女人变得对男人不再忠诚这一点,糟透了,闹得许多干部找不到纯正的姑娘了,战士们找对象也不如先前容易了。自卫反击战这才真正结束三几年,姑娘对英雄、对军人的热情就哗啦熄灭了。真是的!连长倒有这桃花运,若不是军队纪律的约束,说不定他早就和她那个了。不定他已经和她那个了,已经走到了上床那一步,谁会在改革开放中几年不变心?观念更新多快呀,这女子!

好命的赵林哟!让他找到那支枪吧,让我高保新既解脱,又有别的额外收获吧!指导员边想边往前边走,刚出小树林,迎面的一下就传来一声问:

“老高吧?”

指导员把灯照过去,连长正急急走过来。

“奶奶的,这熊兵……”

“找到了?”

“没找到。”连长说炊事班长跪死在我屋里不起来,你快去一趟。指导员问咋回事,连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把他叫到我屋里,先开导一番,后检讨一番,说我拿连队三包大米很不对,不像一连之长。说你送我那两条烟我也吸过了,折合一百二十块。这样我就把三百块钱退给他,这熊兵就忽然跪在我面前,抱住我双腿呜呜哭,死说活说要转不了志愿兵,他一辈子就完啦。我说这和转志愿兵不是一码事,主要我作为一连之长,不该这样儿。三包大米两条烟,说起来也不算啥儿事,可事关党风建设,我当连长的应该带个好头。可是没想到,没想到他说我要退他三百块钱,他一辈子就再没前途了,说他家弟兄八个,七个在家种地,祖宗几代都盼着能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还说他奶奶的,他今年回家偷偷结了婚,老婆孕都怀上了。说他弟兄八个,六个打光棍,他老婆是冲他能转志愿兵才肯和他结婚的。你看这他妈啥熊事,孩子都快生了,我们还不知道他结过了婚。

“真的结过了婚?”

“他亲口说的呀。”

“熊兵!真结了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让我们支部怎么办?”

“偷着结婚事小,丢枪事大哩。”

“没和他说丢枪的事吧?”

“哪敢呀。”

指导员把灯灭掉了,有兵从寝室出来小便,披个上衣,一出门就撒在墙角上,声音很响,像河从三连流过,臊味顺风飘来,连长撮了一下鼻子,说指导员,三连垮在了我手里,又丢枪,又有人偷着结婚生孩子,哪件事让上边知道都是捅天的大窟窿。指导员没接话,等那兵尿完,径直到连部,进了连长宿舍。

炊事班长果然还跪在屋中央,一叠钱扔在桌上。一见进屋的不是连长,而是指导员,炊事班长怔一下,似乎想起来,一条腿已经朝前伸去,可他却冷丁又把那腿缩回,转过身子,面对指导员,依原样跪着,把头深深勾下,僵硬着不动。

指导员问:“你干啥?”

炊事班长不动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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