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一章(5)

指导员高保新去问文书说,没人往外走?文书说没人,他便心中升起失望。有一点很明白,倘要真的找不到这支枪,三连就沦为全团唯一的事故连,年底的营连干部职务调整,他就又要放空枪。他已经在正连的位置上蹲了四年。一年前机关干部职务按比例提升,团政治处七个正连干事,可以有三个晋为副营,然却有四个都够晋升条件。他为干部干事,负责这项晋升工作,日夜操忙,理上当然他该参加副营职军官行列,然团政委却找他谈话说,小高,四个干事动三个,哪个该不动?他笑笑,都该动。政委说,总得有一个不动的。他笑笑,首长定。政委说,这次你就不动吧,先在正连上窝一阵。他一愣,又笑笑,听首长的。他以为政委是在考验他,结果却果然把他窝在了正连上。这次晋升机会的错失,换来的是年底一次团嘉奖。他笑脸盈盈,上台领了嘉奖证书和十块钱规定成文的奖金,回到宿舍就把证书撕碎扔进了厕所,用那十块钱上街买了一瓶酒喝。这次,晋职机会眼看就到,偏连队又丢一支枪。心里骂了一句:操他妈的,倒霉的事都让我赶上。然后,离开文书,来到连队寝室前,详细想了那次想请假回家,都因他有三封加急电报而没请假才也消了请假念头的兵,从一班算起,大约有十七个。他想想这十七个兵的床铺位置,蹑脚进了寝室,到第一个兵床前立一阵,伸手拍拍兵的肩,说喂,该你上哨了。那兵睡着不动。

再拍第二个兵的肩,喂——该你上哨了,那兵有鼾声响出。

拍第三个,该你上哨了……

拍第四个,该你上哨了……

拍第五个,该你上哨了……

拍第六个,该你上哨了……

……

拍第十七个,该你上哨了……

凌晨时候,兵们都睡得地道,鼾声夹着甘甜的暧味,在寝室漫溢。三连四个排,四个大寝室,两排红房子,每个寝室他都去了,共拍了二十一个兵的肩。连四排的新兵张辕子,有次政治理论考试,全连考得最差,得了九十八分,他说你的脑子不会转?这一空你要填对咱们全连人人一百分,人人一百分,那就是全师第一呀——细想想,批评他政治考试少二分,这总不算得罪他小张吧?说这话他小张也记挂在心上,那现如今的政工干部简直没法政工了。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缩心蹑脚,偷步到小张的床铺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该你上哨了,见小张哼了一声,又翻身睡过去,心才放摊开,大步走出寝室来。

该去找饲养员李木子了。

猪圈离连队比较远,在营房西墙下,要穿过一片桐树园。泡桐树是豫东的特有货,名人焦裕禄当年在兰考,为根治风沙就栽了这种树。泡桐树宜于沙地,这座军营,除了泡桐,别无他树。桐树木质轻,虫不蛀,制家具棺材都是好材料。十年前南线的那次战争,这里曾伐过一批,解板烘干,用火车运往南线做棺材,南方的木匠都说泡桐木好,轻、柔、软,做棺材好解好刨,省了木匠许多劲儿。当年因为急需棺材木,把这儿伐得光光秃秃,可几年一过,现在这儿依然小林森森。指导员从这片林地穿过去,被饲养员踩出的小路弯弯曲曲如鸡肠在树间缠绕着。秋末的夜间,桐叶在风中旋旋落下,每一片都又黄又大,像是因病肿胀的脸。指导员按亮手电筒,灯光一柱,在林间照着,晨露不断从树上跌下,打在他的身上、手上,或林间的叶上,噼噼啪啪,像十年前他所经历的枪林弹雨。想到十年前,他身上生了一个哆嗦,不觉脚下也生出风声,走得又疾又快。

到饲养员的门前他脚步放慢了。

不远处的猪圈里,突然有猪群的哼叫。

他把手电筒光射到猪圈里,看见有几只猪被他惊醒,正哼哼着朝他张望。

把灯光灭掉,他面前立马漆黑。

饲养员的屋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谁?!”

“我。”

指导员又按亮手电筒,饲养员赤背光脚穿裤衩,手拿一张铁锨横在他面前。

“你干什么的!”

“认不出我是指导员?”他把灯光从饲养员脸上移开来,照着饲养员手里的铁锨大声问:

“拿锨砍我吗?”

饲养员说:“我以为有人偷猪……”

指导员说:“别没入党你就想不开。”

饲养员说:“我没想不开指导员……”

指导员说:“这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这次没入不是给我记了一个三等功?”饲养员说:“我一个喂猪的,连一封信都写不全,能记一个功就不错了……我知足。”饲养员这样说时,身上直打颤,上身冷出鸡皮疙瘩一层儿。不消再说,饲养员绝不是偷枪的。你看他眼角的眼屎,光身子的寒样,说话的神情,偷枪了他会睡出眼屎吗?会拿一张铁锨在手吗?会脱光身子睡觉吗?算啦,看他冷的,让他钻被窝睡吧……

“有人偷猪吗?”

“二连昨天还丢了一头。”

“谁偷的?”

“可能老兵偷去卖了,每年退伍前都丢。”

“把锨放下……我批准你去枪库拿一支全自动来。”

“用枪?”饲养员惊讶地看着指导员的脸,“真有人偷了也不敢开枪呀。”

“听说你射击不错,十发能打九十多环?”指导员瞟着饲养员的脸色问。

“指导员,”饲养员有些羞怯似的把头低下去,“我打靶从来没有及格过,就是因为打靶不行我才要求喂猪的。”

“去睡吧。”指导员朝后退了一步,说看你冻的——能喂好猪照样也是好同志、好军人——你快去睡吧,千万别冻下了病。就把饲养员推进屋里,将屋门关上,像排除了一颗地雷似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到猪圈那儿转转,如真的去看猪丢没有一样后,才又返身回来。他回来时,饲养员依然光身站着,铁锨靠在门口,双手抱着肩膀,说你也回去睡吧指导员,夜深了,你别感冒哩。咱们连的猪不会丢,它们一哼我就醒。指导员说那我就放心了……我说小李呀,工作上,你别有什么想不开——下一批发展党员我就考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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