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一章(7)

指导员说:“有话站起来说!”

炊事班长依旧不动不吭。

指导员压低嗓子喝道:“我让你站起来!”

炊事班长偷瞟一眼指导员,依然不动不吭。

连长进来了,立在指导员身后。

指导员走到桌前,把手电筒竖到桌上,站到炊事班长身后,他忽然看见炊事班长几乎拉断的后颈,又细又长,脑窝深得厉害,如一眼窑洞。两条大筋,在窑洞两侧,像两条从旧房上扒下的檩木,瘦干横着。在那檩木左右,水湿一片,汗粒从发茬中滚出来,落进窑洞,又漫进衣领下的脊背。他想起那年自己老家遭水,房窑全塌,汪汪洋洋,情景也就如炊事班长的后颈窝。

“连长拉那三包大米没人知道吧?”

炊事班长跪着的身子没动,却把头扭过来,脖子拧得如一圈红麻花。他的头仰了,颚下的喉结尖尖大大,暴出来如一粒晒干的枣。额头上的纹络,又细又密,新婴出世的前额也不过这样。他没有开口说话,只向指导员轻摆一下头。

“下一周团里组织枪支拆卸组合蒙眼比赛,你能代表三连参加吗?”指导员冷不丁儿问。

炊事班长有些不知所措地瞟着指导员。

连长也莫名古怪地望着指导员。

指导员对连长说:“他们参加的都是训练尖子,我们去个炊事班长,即使输给他们几分,我们也等于赢了他们呢。”这样说着时,指导员的脸上闪过一层颜色,眼睛眨一下,连长脸上的莫名古怪也就不见了。

这当儿,炊事班长说话了。他说:“指导员,我已经二年没有参加过训练啦,让我去……我丢三连的脸。”又说:“今后,你放心,指导员,赵连长,我一定把训练成绩搞上去,一定,把炊事班全体战士的军事素质抓上去,只要你们把我留在部队上。”

指导员问:“你知道新式全自动步枪用的子弹是什么型号吗?”

炊事班长瞪大眼睛,半晌没能说出来。

“起来走吧,”指导员说,“以后不仅要把训练搞上去,三连吃好吃坏全凭你。你要安心工作……别的事,你和谁都不要讲。”

炊事班长迟疑地站起,僵住,盯着指导员的脸,又瞟着桌上的钱。

指导员说:“走吧,钱放这儿,只要把饭烧好……”

炊事班长便走了,擦着连长的身子。指导员忽然发现他很高,背驼了还高出连长半个头,炊事班的锅台也无非到他大腿根。他在炊事班干了近五年,入伍时十八岁,眼下二十三。二十三就驼背了,要再烧五年饭,也许他背会弯成一张弓。连长一直目送他走到屋门外,回过头来说,打死他都不会偷枪的。

指导员说凭良心也该转他为志愿兵。

连长茫然地望着桌上的钱:

“这咋办?”

指导员说:

“你收起来嘛。”

连长说:

“我不要。”

指导员说:

“放那里,枪找到了我们好好吃一顿。”

连长问:

“要找不到呢?”

彼此又陷入沉默里,如又掉进一湖深水中。屋外夜色茫茫,屋里灯光黄亮。夜的远处,远极的哪儿,有细微神秘的声音响过来。还有窗外吱吱咯咯的夏虫声,从窗缝挤进来,像细水流进屋里哩哩啦啦响。连长倚在桌角上,指导员坐在连长的床沿上,沉闷像山如峁般搁在他们头顶上。有只老蚊子,飞着飞着竟落在灯泡上边不再动。自杀了。命归黄泉了。自己把自己烤死烧焦了。赵林盯着那蚊子,想,何必呢,又没有到深秋,活着总比死了好。难道你不知道那灯泡是60瓦呢?点了大半夜,灯泡玻璃上的温度至少有七十度,或者八十度,手一摸能把皮烤焦。他过去,伸手去灯泡上摸蚊子。焦蚊子从灯泡上像落叶一样掉下来。屋里有一丝焦燎味。

指导员说:“啥味儿?”

赵林说:“是只蚊子烧死了。”

指导员说:“找不到枪咋办呢?”

赵林说:“搜吧。”

指导员说:“老赵,我始终有些疑心。”

赵林说:“啥?”

指导员说:“城里蔬菜公司的王会计,你们的关系到底到了哪一步?”

赵林说:“我他妈和她一清二白,高保新,我家里有老婆孩子,我要和她再有那一腿儿事,你说我姓赵的还是不是人!”

指导员说:“真有那事也正常。人嘛,谁没七情六欲?是他妈军人,穿一身军装,就不能和真心喜爱的女人睡觉啦?我高保新没碰上这女人,碰上了没准我也把握不住自己哩。”

赵林来气了,把拳头连连砸在桌子上:

“指导员,老高,高保新,问题是我和她没那一腿子,问题是我俩三天之前才闹翻,问题是……”

没等赵林把话说完,指导员高保新便如钓着了鱼样从床上弹起来。他说:“老赵,你和她吵架了?”

赵林泄气地溜着桌边滑坐到床沿上。

“吵架了。”

“哪一天?”

“前天里。”

“在哪?”

“她来连部了,就在这屋里。”

“赵林,”指导员往前走一步,脸上跳着兴奋道:“你想想她会不会为了报复做出偷枪的事?”

赵林乜斜一眼高保新:“可能嘛?”

指导员说,你忘了,上个礼拜团里召开紧急安全电话会议,传达了三件丢枪伤人事件,其中有一支枪就是一个干部的女朋友失恋后,在那干部宿舍盗走的。指导员说,我也相信王会计不会为了报复你就到营部偷一支枪,你和她又没有那关系,可任何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的是她呢?世界上,不怕女人哭闹,就怕女人伤心。如果你赵林真的伤了人家的心,伤得又很深,伤透了心的女人就像被逼疯了的……当然,说像被逼疯了的狗有些不合适,可你别忘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三连全连人都睡在床铺上,要果真是三连人偷了枪,他们还能躺在床铺上打呼噜?可不是三连的人,三连以外的人又能是谁呢?

赵林被指导员说得在床上坐不安稳了。一开始,他脸上迷迷惘惘,又疑疑惑惑。指导员边说边往他面前挪动着,当指导员如开导孩子的家长,或者,如教导学生的老师,到他跟前问出最后一句话时,赵林二话没说,腾地从床上立起来,从桌上拿起军帽,转身就往门外走去了。其模样,完全如他已经知道枪是谁偷了,眼下正藏在哪哪哪。

指导员高保新望着出门的赵林说,“赵连长,咱双管齐下。你到城里找那王会计,我在连队一个床铺一个床铺搜。”

说完,也跟着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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