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懒,是人们最为日常的话题,就像生活中的一道家常小菜,有几日不食,生活便少了许多味道。很早的时候,我曾多次动念,想过说说农民之懒,未敢动笔,是因为苦于自己读书甚少,不能引古博今,旁征论议。然念头熬人,烈旺的时候,如入沸油,今天想到虽然自己读书不多,好在自己就是农民,本分得很,地道得很,也算优势,索性也就试着说去。
农民的懒,实在是一个事实。天上下雨地下流,你说雨天里地上焦干,这话遮不了人的眼目,倒不如揭了疮疤,让脓哗哗流落出来为好。记得儿时,我老家有一位村人,年轻力壮,爹娘死了,留给他三间新的草房。那时候无论谁从那房前走过,都能闻到房草半甘半苦的青黄味道,泥墙上新生的麦芽,嫩嫩如云浮竖在墙面,大凡路过的人都伫立路边,朝那新房眼羡一阵,最后终于有邻村赵姓人氏看上了新房,由房及人,愿把女儿许嫁这个壮人,条件是让壮人垒一堵院墙,装一个院门,更像家些许。壮人是满口应诺了的。事情本也不大,挑着家什,锨和坯模,到寨墙下打出一茬坯儿,风干十天半月,多在月儿三十,也就可以驮回家里用了。根基用山坡滚石砌出地面半尺,把土坯架有四尺五高,用柳木装出一个门来,也就有姑娘甘愿嫁了。可头年壮人未干这些活计,忙时是忙,春种秋收,闲时壮人懒在日光晒暖,也未干这些活计。日光是温黄的,壮人的脑海也是温黄的,他的思维和日色融合一体、水乳相交。至下年,房到雨季,漏出一滴两滴雨来,壮人用盆用桶接了。又至下年,雨季如期而至,房漏渐大,终于如注,桶盆满了,壮人就随它漏去。房外大下,房内下大,房外不下,房内仍下。第三年,房子最终断了一根椽子,塌出筛子一个洞来,计划雨停了修房,然雨停了,又终于未修。
五年后,房子塌了,壮人被砸死在床上,而邻村赵姓人氏的姑娘不仅早已嫁人,且还勤勤快快地生过了一双儿女,日子有油有菜。
壮人是懒死了的。
城里人是爱说农民懒的,且说的时候,含了藐视的情调,说得有理有据,乡下人听得口服心服。他们说农民穷懒穷懒,你在房前屋后种些瓜豆,在河边种些蔬菜,在山坡上种些果树,费了你多少力气?日子不就富裕宽余了?这是过去指引乡下人致富的街头话语。现在,时代不再同了,城里人——城里那些不靠工薪就有好日好月的新的贵人,听到农村还有一家七口人冬天盖一条被子,母女合穿一条裤子,过年没有白面包一顿饺子,或有了政府救济的一些细米白面,却没有点滴的香油菜油猪油,仍然是过大年只吃几个蒸馍,连一盘炒菜都端不上桌去——听了,他们咂一下舌头,问真的吗?你说真的。他们说活该,都什么年月了,还这般的懒,何能不穷,随便倒腾点什么卖卖,日子也流星着好去。还有一层城里的人,靠着工薪吃饭,他们说当今农民懒时,是在菜市场上。物价贵了,想买青菜,却摆了一市场茄子;想买茄子,却摆了一市场黄瓜。或者,干脆什么菜也没有,她家来了客人,想要番茄凑出一盘凉菜下酒,到市场走了一圈,菜市场上空空如也,这当儿她就立在早先专卖青菜和番茄的摊位上,冷眼说农民真他妈懒死了,拿钱送你你都不要,穷,不穷才成了怪事。总之,农民的穷是自古至今,尤其今天北方的农民,令人同情,城里人也时常感慨出几句伤情的话来。但农民的懒,虽也自古至今,却不能原谅,不能理解,不能同情。说到农民之懒,不愤愤不能启齿。政府的干部,忙里偷闲,坐着车子下乡,碰到农村小学放学,孩子们没有书包,全都用城里人买鱼买菜时的塑料袋子,盛了他们的书,盛了他们的笔,盛了他们的人生。手里提着,踏了山路,还站成队形,唱“社会主义好”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干部就哭了,摘下眼镜擦泪,再戴眼镜时候,看见孩子们的父母坐在村头,冬天是在村头晒暖,夏天是在村头乘凉,春秋天在村头谈闲,听老人论古。见到这帧风俗画儿,政府的干部刚刚被孩子们的塑料袋儿书包伤下的眼泪干了,被孩子们的潦倒所激荡起的誓把乡村旧貌换新颜的情绪没了,他感叹一声,说:
“农民的懒呀,这几千年农业文明养下的懒!”
农民自己也说自己的懒。村里的壮人姓张,叫常狗,和我家还沾点亲戚。埋他时候我十岁有余,围着大队照顾下的一棵柳树,看木匠们解成板,钉成棺,把这姓张的壮人钉进了棺里。钉的时候没有人哭,人们说常狗呀,你怎就懒成了这样,方圆百里没有比你懒的人,漏雨了不知道泥房,下雪了不知道扫路,没啥烧了不知道拾柴,该娶媳妇了不知道成家,你说你天天双肩架头,都想些啥儿?
另一个木匠说,他想啥儿,他啥儿也不想。
又一个说,他想,他想冬天晒暖儿,夏天乘凉儿,春秋天在床上睡觉儿。
究其实,懒死的常狗也不是不想,常狗还有人生之时,我已懂下许多事情,我知道他冬天晒暖常去的?他父母坟上,夏天纳凉常去的也是父母坟上,闲逛的去处,还是父母坟上。他的父母埋在山梁下的一个阳坡,那儿是张姓的坟地,大多坟头都有柳树柏树。柏树是后人栽的,柳树是插在坟头的幡柳棒儿活了。可见坟地的风水之好。冬天,日光在那儿昏黄温暖,如了一片火地,常狗躺在父母的脚头,日光舒服在他的身上脸上,他的双眼眯成一条黑线,如同一段黑丝;夏天,树荫如伞,阴凉凉爽风吹着,不远处的日光里,隐隐有从地热中生成的蒸腾的紫烟,狗在田头守着劳作的主人,舌头吊挂,红成一块淤血。常狗躺在父母的坟下,大半天阴凉都转不离身子,风把他眯闭的眼毛吹得一摇一晃。
他惬意吗?他不惬意。他躺着干什么呢?他想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原都结结实实,和和睦睦,守着自己的田地,日子不十分殷实,也并不拮据。爹在梁上锄地,到了晌午,他娘提了饭罐,扯拉着他这个常狗,去给他爹送饭。一家人就在田头树下吃了,说些孩子将来读书,明年、后年收拾房屋的话题。大忙天里,比如收麦,比如抢种,爹娘给他捉几只蚂蚱,或者拴来一只麻雀,让他在树下玩耍,娘去帮爹干活。吃饭时候,无论哪个节日,娘总给爹一碗好的,多是一碗油香的白捞面条。爹说怎么又吃白捞面呀?娘说粮食够的。爹说得节余下来盖房。娘说一季节余下多少,我算计着都装到另一个缸了。于是,爹就放心吃了,只吃半碗,那半碗倒给了常狗。
要盖房的,爹夏天上梁上打草。
要盖房的,爹冬天去沟里挑碗大的卵石。
要盖房的,爹春天在寨墙下打了一茬茬土坯。
要盖房的,爹秋天把粮食担到集市上卖了。
房子盖了起来,爹就死了。病,生老病死,无可奈何之事。
爹死了,娘刚三十过几,有房有地,房空着,地没人去种,娘说招一个人来,种地,守家,是个靠山。刚和谁说了,有一夜去外面寻丢了的鸡去,回来就被张姓的人打了,鼻青脸肿,被捆着送了回来。张姓是个大族,单常狗的父亲就弟兄八个,伯三叔四。爹死了去,留下哥三弟四,七条男人都尽了兄弟情分,他们把常狗娘捆绑回家,扔回屋里,说再想男人,就活活把你打死了去。
伯三叔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