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屋当中央痴傻傻坐了一夜,来日常狗在床上睁开眼时,娘却已悬在梁上半日,脚手都冷凉到冰的青色上了。
常狗在爹娘的坟上躺着,脑子里昏昏沉沉,黏黏稠稠。本是一个家的,忽然爹死了,娘也死了。他就智慧出一个道理:原来人生在世,是说死就要死了去的。常狗伶仃起来,孤苦得没有边际。烧饭时烟熏火燎,湿柴不燃,干柴不着,趴下吹火,又烧了头发。先前饭时回家,娘已把饭端在手上递来,不回去娘还要去村里寻找,立村头迎风呼唤:常狗,回来吃饭,锅里放了麻油——再也没有那样的日子了。好日子说去就去了。冬天连烤火的柴禾都要自己负担。没有柴禾就猫在床上。猫在床上倒也温暖,也能把一个冬天猫晃过去。外面的雪皑皑白了一世,缩在被里,回忆着爹娘在世的日子,时光无影无踪地流了过去,待雪化日出,到爹娘的坟头坐着。吃饭时候,回家路过伯家叔家门口,伯跺了一下脚说,看你娃子懒的。二十岁了只知道晒暖。叔在前边,端了一碗捞面,他走过去,不见叔让一声回家里吃吧,走过去又回过头来,说叔哎,我想打坯。叔说干啥?他说垒堵院墙。叔说打吧,叔这几天忙哩,你二十多岁了,该自己照看自己了。他站着未动,过一会儿又说,我想借借坯模,叔也过了一会儿说,借借别人家的吧,叔家的坯模坏了。
终于走了。
终于没有打坯。
终于没有娶那愿嫁的邻村赵姓姑娘。
房子终于漏了。终于塌了。人也终于砸死在床上。
都说他是活活懒死了的。方圆多少里的路程,都知道他是懒死了的。至于,爹娘死了,他都去坟上想了啥儿,却是没人知晓。至于,孤苦起来,他心灵上承担了多少苦痛,也不曾有人细问。至于,伯骂他懒,叔不仅没有帮他打坯,还没有借他坯模去用,在他一生中起了什么作用,也不消谁去考究。
总之,他从此懒了下来,终于懒死了过去。
还有一道说懒的故事,讲述母亲出门,烙一张大饼,套在孩子脖上。母亲出门回来,孩子已经活活饿死,面前嘴边的饼子吃了,两侧和后边的饼依旧完好。这孩子懒到转一下馍饼都不愿动手的田地。如此尖刻生动地说懒,委实艺术到了无以复加,然这懒得不愿动手转饼的孩子,也是一个农民。可见农民是真的懒了。只是老舍说过一句叫人心抖的话,他说农民的懒,都是经过奋斗失败以后形成的懒。老舍是大北平的城里人。老舍说这话就不像了城里人,不像了从政府出来的人。以此推论,农民的懒其实是一种防御,向失败的抗争,无奈的休闲。城里人站在街头闲谈,骂的是农民因懒穷而活该。政府部门的官人看见农民在树下纳凉,他自己是坐在轿车上的,骂农民之懒想到了五千年的农业文明。可是,至今没有骂城里人懒,没人骂官人的懒,也是咄咄的怪事。
我家乡嵩县,位于河南豫西,又偏又穷,与南阳地区的南召县相邻。相邻的一个王村,离本县县城百余里路,距南阳县城仅三十几里。穷得死起了人,而买不起棺,常有门板抬了,草席盖之而葬。如今有句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山路难修,又无钱物,几辈人都想把路与南召修通,几辈人都修路未通。如今发现山中有许多中草药材,南召县城又有中药收购市场,五年前决计再修山道,以求脱贫卖药。怕像前人一样,路修一段之后,重又搁下不修,就决计这路不从本村修起,而从南召朝本村修来,提着锅碗,拉上粮食去了,兴师动众,整整修了三年,几次村人都泄气不再修了,然是从南召修来,不修通村里不得丝毫益处,反给南召县人造福。这般的如此,三个大年初一,全村人都在新修的路上过年,放炮炸死三人,塌方伤了八人,没有气馁,终于路修通了。
可是,南召的中草药市场封了,偶还有人收买,价低得刨一天中药,卖了只能买半斤香油,更不要说来回还要跑路。终于不能靠卖药脱贫,那些为修路死了伤了的人家,大有上当之感,借了怨气,把指挥修路让从南召朝村里修来的村长揍了一顿,左腿给打折了。眼下,那村长是最懒的农民,一日里丁点儿活儿不干,扶着拐杖,冬天在村头晒暖,夏天在树下乘凉,春秋天在胡同口与人下棋。
他是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