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祭(2)

从而,使他猛然醒悟,自己所谓身负重任的特殊的一段军旅生涯,原来是这样单调乏味,不见多少实在的意义;明白了自己特有的生活里,分明缺少的一样东西,是否正是白日所见的那种男情女爱,也亦未可知。回想起来,雪梅在这一夜之间,如一团火样温暖着他孩子样的身子,炙烤着大人一样的灵魂,最后终于把他燃烧了,烧成一团枯干的灰烬,也正如二十五年后,头顶的太阳,温暖发烫地烤着这中年的男人。

本来,他是不该从房上跌落的,不该在将要迎娶女人雪梅前一天摔死的。可是,因为要娶一个女人,那女人又是当兵时村上的女人雪梅,这一个月来,他便度日如年,苦待苦熬,终于从白手起家,借助着女人雪梅给自己情爱的力量,买砖买瓦,运灰运石,邀请工匠,终于盖起了这三间不见尘埃的新房。终于发去一封电报,说房已盖起,并接到一封回电,订在明日结婚。这种人生命运的突然转折,使他终日心神不宁,神魂颠倒,迫不及待。到了婚事的最后日子,又不免满心欢喜,看见什么都放着五彩之光。所以,整完房子时候,本该下来,然太阳舒适可人,他就坐着歇了一会儿,被日光照得他浑身酥痒,眼花缭乱。恰在这时,他看见对面山梁上有位女人走来,高矮胖瘦和自己要娶的女人颇为相似。为了看个清楚,他慢慢爬至新房的山墙顶上,手扶着山脊的一块脊砖,将信将疑,又越看越像,为了弄出究竟,伸了一下脖子,按砖的左手稍一用力,那砖擎他不动,便哗一下从房脊脱落下来。他身子随着砖的脱落向北一倒,也就穷追不舍地随着那砖坠落下来。在身子北倒的那点滴的时间之中,他尖叫一声,看见村头闲站的人们闻声扭过头来,又更大声地尖叫疯唤,朝着他这边狂奔嘶叫,那声响天塌地陷似的,一下使他明白自己是正朝着死亡坠落。于是,脑子立刻便从昏迷的瞬间清醒过来,去听村人的唤声叫声,这时候,却听见二十五年之前,看到那人生一幕的当天夜里,从分队炊事班退役的马蹄座钟,滴滴答答,无休无止地响在耳边。

他在坠落过房脊的砖头之后,静静地竖起了自己的耳朵。除了耳边丝丝入扣的风声,马蹄钟声,朝下坠有二尺之后,还听到一种呢喃之声。细加辨认,也就听清了是二十五年前的背书的声音。

在那漫长而又黑暗的一夜,大约是深夜一点来钟,青年春生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只胳膊搭在床里边的毛主席语录上,睡不着,就摸黑掀开毛主席语录的第一页,从“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背到最后一句“战胜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又掀开第二页,从“没有中国共产党的努力”,背到第四页的“我们一定要更多地学习马克思主义”。这样,一直背到第11页的“不自觉加强思想建设,就会忽视必要的思想斗争”,女人雪梅的影子才渐次地消失隐去。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九点半钟,阳光强烈地从窗口射进来,投到脸上,把他年少而满含生气的方脸照得光光亮亮,两团儿眼屎像米粒一样结在内眼角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分部那条街上,想解小溲,就是找不到厕所,急了,钻进一个墙角,可还来不及解完,便听见身后有了脚步声,回头一望,竟是女人雪梅。她穿着出嫁时那个红底蓝花的新布衫,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扎成两个又粗又硬的小短辫,像扫面炊帚一样在她的肩头动来荡去,不安分地撩拨着人心。于是一惊,收住尿,也就醒了。睁开眼时,他的一只手还在被子外面拿着《毛主席语录》,语录翻在第十一页,另一只手搁在他的羞于见人之处,手心一团热粘,裤衩和床单湿了一片。

这是他入伍后第一次这般样儿,俗话叫“跑马”,使他如干了一天重活一样,四肢困乏无力,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敢有动,心里空空荡荡,又惊惊颤颤,像一条无草无树的大山谷,独他一人置于其中,使得孤独寂寞显得更加深厚无边。

二十五年以后,朝着死亡跌落的途中,去回想往事,中年男人发现那个仓库坐落的位置不错。一个藏在柏树坡下的大山洞,两间躲在林地里的小房子,铁丝网把山坡和房子一块围将起来。前面耸立的一号峰上,用木板钉了一个小哨楼,站在一号峰上,可以看到周围的七个小山包,每个山包下都是服装仓库,每个库都有一个排、一个班,或者几个人在那儿看守。唯他守的七号洞为最小,里边也无非几间房子那样儿,且最靠深山,所以负责服装库的七十一分队就只委派了他一人。眼下,春生从房里走出来,站在晨光里,心里有种淡淡的责任感。他瞅着一号峰上的哨楼,呆了一阵,夜间的情乱就渐渐平复去了。哨楼周围的野柏树,密密匝匝挤在坡面上,长久的天旱无雨,它还依旧乌青乌青。事实上,那就是生命的力量。浓重的绿色,大面积地铺在七号洞的前后左右,把他埋在浓重的绿荫里,使得他的心情阴沉而又灰暗。东方迟升的太阳,在二、三号峰上洒上一片明亮的翠色,远远望去,山坡上的柏林仿佛是一片初春的嫩草地。这浓的和淡的,阴的和阳的,各种各样的山颜,开始在春生的心境里协调出可谓平心静气的心境来,使他对昨天见到的和夜里胡思乱想的,有机会不慌不忙地理了理。他好大一会儿盯着哨楼没动,终于使自己内心的情境慢慢变得开阔明亮,对人生一些极神秘的东西看得越发清晰透彻

起来。

我二十周岁了,他想,我怎么一转眼就二十周岁了?

这想法很劳神。有了这想法,人会忧伤无奈。他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起床先检查铁丝网和别的军用设施,再提水洗脸、生火、做饭,而是把目光从一号峰上收回来,搁在通往张家崖村的黄土马路上,很痴情明亮的不再动了。

这当儿的太阳,也正如伟人毛泽东所说,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极富激情地照耀在马路上。村里的钟声响过不久,一群到了出阁年龄的村姑和媳妇们便拉拉扯扯走了出来,一个个懒洋洋地揉着睡眼,扛着锄头,从春生前面摇荡过去。张家崖村地处大山深处,山高林密,太阳出得晚,落得早,土地阴气大,粮食连年不丰,一年口粮计划着喝汤,也只能维持七个月。先前,村人们农闲时男人女人刨药砍柴,日子总还可以勉强维持。如今却是眼见得不再行了。政府指示要封山造林。林没造,山是封了,药也不能刨了,柴也不能乱砍滥伐。其结果,弄得连购买返销粮的款子也相当吃紧,细说起来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吃,人就不得不拉下面子,开始去逃荒要饭。去年,走了半村人口。今年,又走了三分有一,村里就只剩下怕羞不便的姑娘、媳妇做些活路。那时春生立在门口,盯着前面过去的村人,心里荡动着小小一湖欲念的情水,刚平复的夜间的想法,又萌生在了脑际。他感到脸上有些燥热,看看东边的太阳,就把头给勾了下去。过一阵,无以忍耐,仿佛那路上有东西在召唤着他,很强劲,很有力,就终于把头抬了起来,把目光投到马路上去了。

雪梅从后边追来了,她跑得很快,锄头指挥着她的头发、肩膀、腰身,一道儿扭来摆去。

“三嫂──等一下。”

有个媳妇在前面站下来,回过身。

“搂住你男人睡吧,还出工?”

“谁稀罕他!”

“不稀罕?不稀罕还起得这么晚!”

“那死鬼昨儿睡到半夜就跑了,还劝我和他一道去要饭哩!”

雪梅赶上来,又趴在那媳妇脸上嘀咕几句,那媳妇也骂一声,两人就咯咯笑着走了。笑得很尖脆,牛铃铛一样在春生的耳边叮叮当当,使他浑身一震,将眼睁得又大又圆。

雪梅看见他,缓下脚步,脸上莫名地飞过一层绯红。

“春生。”

春生一怔,心里立刻感到如七月的阳光照耀一样温暖畅快。这一声不同往常,她叫得很轻柔,也很甜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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