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得有些噎人,使他不敢立马应上回声,直到雪梅彻底在他面前站住了脚,他才灵醒过来。
“有事?”
“亮子穿的绿裤是借你的?”
“我不要了,给他吧。”
“不要?”雪梅盯着他的脸,“真不要了兄弟?”
“真不要。”
“不要了俺也不能白要你的裤……”
不消解释,她说的俺里含了张亮,是指人家两口儿。春生听了,心里马上沉一下,刚才在身上还汹涌澎湃、喘息不止的血液,似乎立刻停顿了。
“春生兄弟,新裤哩,俺不能白要,麦罢请你吃顿饭吧,我给你烙油馍,全白面。”
“算了,不就一条裤。”他说,“我还有……要是你有意,就去给我逮个狗娃喂一喂。”
“狗?替你守库呀?”
“做个伴。”
“做伴……狗吃得多,逮个猫吧。”
“猫也行。”
“好,这就两清啦,一只猫换条裤。真让我给你烙全白面油馍我还真的舍不得。”
雪梅走了,她细腰下的臀部扭得厉害。春生盯了她一会,心里越发感到落寞无聊,血液川流不息地涌过来,便回屋瞟了一眼床里墙上的毛主席像,没烧饭又躺在床上睡去了。说的是睡,其实也就睁眼躺着而已。
日月熬人,但最终还是过去一天,又过了一天。
这时候的青年春生已经会背一百多页的《毛主席语录》,共计二百四十一条。《艳阳天》也已读得很熟,女人焦淑红的形像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焦淑红,他就想到女人雪梅,这使他在许多时候,不断产生对《艳阳天》作者过分的崇敬和感激,以致使这崇敬和感激在一些时候,竟远远超过了《语录》作者毛泽东。不过这多是在黑夜之间。白天也就好了。白天里他能克制自己,能把《艳阳天》的作者和女人焦淑红的形像从脑子里赶出去。
猫已经长到半大,卧在门口的小凳上,沐浴着从房角拐来的一片阳光,白色和灰黑间隔的绒毛,都蓬松地竖起来。跳蚤在那温暖的毛间艰难地长征。一日日的,总是这样过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一段美好时光:起床、检查、洗脸,就绪了,趁着头脑清晰,背两条毛主席语录,然后坐下来给花猫捉几个永远也捉不完的跳蚤,挤死,再去烧早饭。这成了规律,有了猫以后形成的,从没有乱过或有意破坏过。
可这天的规律被他破坏了。他依旧是要去给猫捉跳蚤的,刚蹲下,翻开猫肚上的白毛时,突然他看见一个跳蚤又红又大,就像一粒高粱米。他一向未见过这么大的跳蚤,下手时有些心惊。他捏住那跳蚤,两个指头肚儿间,就像捏了一颗石头粒。使了很大力气,才用两个大拇指甲把跳蚤挤破了。是爆响。“砰”的一声,血溅到了脸上,在胃里翻一下,他就像吃饭时咽下了一条虫,用手去擦脸上的污血时,手在脸上僵住了。
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脸上竟长出几颗又鲜又大的粉刺,他们家乡俗称“枣疙瘩”。军队是青春集合之地,笼统称为青春痘。他把手搁在那青春痘上,一种骚乱不安立马就占据了他全身心,仿佛六月天气,一个人午间睡不着,在燥火火的太阳光下闲荡那样儿。他的心又急又烦,然而又无事可做。他极想爬在自己脸上咬一口,便回屋从席下拿出一面小圆镜,坐在猫的身边,端详着自己那张不平整的脸,就像端详一幅陌生的人头像。那镜后边,有一张语录画,毛主席的侧面头像才真正如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闪烁,射出一束束光芒来,像下是红色的斗私批修四个字。春生从镜子里看见那几粒青春痘,一个个饱满旺盛,一个个鲜血淋淋,像刚下豆荚的红豆儿,嫩生生的灿烂夺目。他有些恨那青春痘,决定把它们从脸上掐下来,可不知为啥又翻开镜背看了看,发现领袖像是头朝下,斗私批修四个字竟是倒立着,像四只脚样踩在像的脖子上,就慌忙转转镜,让领袖正过来,本能地抬头看看库大门,才放心掐那豆儿了。
他的手先轻后重,青春痘的尖,在他手里裂开一个口,像挤牙膏一样挤出一条细长的白浮油。再挤就是血。先是血水,后是浓稠的血液,竟和跳蚤肚里的污血一个模样。于是对自己就刻骨仇恨起来了。索性狠下手,像挤跳蚤样,一下一个,手一挨着脸,就有道儿白油和血浸涌在脸上,只一会工夫,满脸就变得红艳艳的灿烂夺目了。
从这一日起,他不再给猫捉跳蚤,而是每天这个时候去掐自己脸上那青春痘。也和捉跳蚤一样,仿佛永远掐不完,他就日复一日掐下去,把自己的一张方脸弄得山山岭岭,越发不平整。
中年男人是跌至山墙的天窗前面看见屋里自己准备的新婚床铺的。新婚的床铺,使他进而看见了那两间后屋里多了一张像,李铁梅的戏剧照,独长辫在她胸前飘扬着。他很喜欢这张女人画,那辫子有很强的吸引力。他把这画贴在毛主席像左边的枕头上方,一躺下就能看见。于是,他有了新发现,李铁梅长得很丰满,按理胸脯也该隆起的,可她的胸脯却平整开阔,如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一点他有些想不通,他时常拿铁梅和女人雪梅来比较,雪梅和铁梅年纪差不多,胸脯却隆起得如两座山峰了。说起来,整个夏天他都是如自己从房上跌落一样迷迷乱乱过来的。那时候,三夏大忙,抢收抢种,他必须按时局所需开展助民劳动。“蹲一点,红一片;走一线,红一串”是当时军队提出的热门口号,要求每个士兵都要凝结在思想里,落实到行动上。这方面成就如何,要作为评“五好战士”的条件之一。一方面,做“五好战士”是他的远大理想;另一方面,开展助民劳动也可以见到女人雪梅。跌落着走近死亡时候,中年男人想,这多少有些阴谋的黑味,是一种引诱女人的勾当。可那时他没这么想,却这么做去了。
拿上磨好的镰刀,他看一眼李铁梅,嚼了半个蒸馍,吐在一个盆里,又勺了一碗水,放在盆边。给猫儿准备好了饭食,他就去了张家崖村。
几天前是集体割大块田,今儿,要分散包割那些零碎的小块儿。预报天气说后天有阵雨,队长就按人头把麦田分到各门户,要求各家累死也要在雨前把麦收回来,把地腾出来。春生到村头时,社员大都下地走过了。队长在村头催那些动作迟缓的社员们。
“来了,春生。”
“哎。”
“歇着吧,麦地都包了。”
“哪能哩,大忙天。”
“那你随便吧,想帮谁家就帮谁家。”
队长说着,下地了,走得很急。
村头开始空落了。老人们带着娃儿在门口荫凉里守门看户,鸡在太阳地里刨食儿。队长让他帮谁家就帮谁家,就仿佛他想过河,队长给他架了一架桥。他要从桥上走过去,去和女人雪梅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