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师“我爱军营”演讲团整整待了半年,来往于两省两县之间,游览了七个城市,七个县城,共作报告一百九十一场次,连最边远的一个哨卡,共有三人住守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好几家中央级报纸登了他们报告团的消息、简讯,军区报全文登了他们的演讲稿。军区最高首长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他们的报告,说这种形式好,很能教育部队,明年要在全军区掀起爱部队演讲热潮,于是,师政治部整了一份八千字的经验材料,军区加了按语,作为文件转发了各部队。
中士从演讲团回来时,体重增加十四斤,皮肤不再粗糙,指关节不再粗大。
回到连队,团政委、营教导员、连指导员陪他吃了一顿饭,八个菜,三个汤。首长们有兴致,喝得舒服,没人醉。最后,政委交待指导员,打个记功报告交到团里去;教导员交待指导员,让中士填份入党申请表报到营党委。
功成名就!
当天,中士买了一条云烟,三斤小糖,提着回到排里。那时,日已落山,弹药库周围一片红光。排长接了指导员电话通知,去路上接他。一见面,中士从挎包中取出烟来,折断五包,递给排长,排长没接。
“戒了。”
“戒了?”
“上边有个号召,让干部带头戒烟。”
“那你吃糖。”
“儿时虫牙,不敢吃糖。”
中士觉摸尴尬,一路回去无话。到弹药库时,哨兵在哨楼下游转,刺刀尖上挑着一点阳光,每走一步,那阳光就随着放大缩小。过门时,排长点头过去,哨兵未理,待中士过门,哨兵却又脚靠拢,磕出一个正规军礼。哨兵是四年老兵,上士,中士想还礼,觉不妥,说:“你给我敬屁礼。”
“你是英模嘛。”上士哂笑道。
中士脸上一阵臊热,默默提着挎包进屋。大家正在闲坐,看中士回来,有的站起,有的一动不动,有人说:“哟,回来了模范?”有人说:“我们训练瘦了,中士你倒演讲胖了。”有人说:“军功章拿出来让咱瞧瞧。”情势大有不敬。
觉得突然没趣,似乎失了人心,中士冷丁儿感到,没意思。啥儿意思也没有。他的床上,扔满了旧报、破书,极狼藉。早先大伙休假,回来前床都整好,被子晒得暄软,宾至如归。可他走了半年,回来了,床上散发潮味,竟无人问津。不消说,大家对他已另眼相看。他感到难受,想拿出烟来弥合,外面集合哨响,大家便蜂拥出去,把他一人留在屋里。
好孤单!
排长在队列前说中士回来了,连党支部号召我们守弹药库的全排战士要学习中士,把军营当故乡,像建设家乡一样建设军营。把设施当眼睛。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设施。要争取再涌现一个中士,十个中士,中士层出不穷……
中士难受,提着挎包径自走进饭堂。饭食丝毫没变,晚饭依然面条。一个饭堂三张饭桌,每张桌上放了半盆面条,热蒸气徐缓升腾。中士取出烟糖,在每个盆边放了两盒云烟,一斤小糖。
开饭时,排长在饭堂宣布,说中士载誉归来,请客,大家自由抽烟一次,不能抽烟的吃糖。
吃饭时饭堂鸦雀无声,无人抽烟,也无人吃糖。
饭后,每张桌上仍放着两盒云烟,一斤小糖。烟未开盒,糖未拆包。
中士默默闷在饭堂,一人孤着,仿佛被人遗弃。许久,排长叼烟过来。
“不要介意……大家在家训练很苦。”
中士说:“我不介意排长……”
排长说:“知道吧,沟口村落那对父子被地方派出所查了三天,罚款三千元。交不起钱,把盖房子的砖瓦卖了。”
怔着,中士心里很凉……
时过三日,指导员到弹药库开了个会,在会上宣布给中士记三等功一次,尔后,取出入党申请表在空中晃晃,说不仅如此,还要发展中士入党,说党的大门是永远朝优秀士兵敞开着。讲完话,指导员鼓掌,大家就鼓了掌。指导员说再鼓掌,大家就又鼓掌,指导员说散会,大家就散了会,懒懒回屋。
会后,指导员和中士在排长屋里谈话。
指导员说:“祝贺你。”
中士无言。
指导员说:“你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
中士又无言。
指导员说:“不仅是连,营团都觉光荣。”
中士仍无言。
指导员说:“政委说,团里十年没出过这样的模范。”
中士还无言。他在看一张去年的旧报纸。
排长说:“中士,连首长跟你谈话呢。”
中士没抬头:“我听着哩。”
指导员说:“你要发扬成绩,保持荣誉。”
中士说:“屁荣誉。”
指导员说:“不居功自傲是对的……”
中士说:“我会像先前一模一样地干工作。”
指导员说:“你是旗帜,要比以前干得好。”
中士说:“屁旗帜。”
指导员说:“要经得起别人的嘲讽。”
中士说:“没人嘲讽。”
指导员说:“你怎么回事?”
中士说:“没怎么回事。”
指导员把立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出来,摆到中士面前,说:“抓紧填一下,我下午带走。”
中士把卡片和表推给指导员。
“够我的了,再要就多余。”
“什么叫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