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还乡(10)

“我跑了七个城市,重了十四斤,这就够了。”

“别脑子发热。”

“以前我脑子发热,现在不热了。”

“你是说你不要功。不入党?”

“我条件不够。”

“你再想想,要慎重。”

“眼下我很慎重。”

指导员咬了一会嘴唇,在屋子踱了几圈,把排长叫到一边,说这事情影响太大,中士怎么会变成这样,真不可思议,让排长和他谈谈,就先自出了屋子。

屋里仅余中士和排长。

排长说中士,你真的不立功入党?这可是大事。中士说排长,没啥大意思。排长说中士你会后悔的,中士笑笑,狗屁。排长也笑笑,说你真他妈农民!中士就很认真,说我眼下就想退伍,想成家过日子,做点小生意,种种责任田,生个男娃女娃,享享天伦之乐,日子过好了,带着媳妇娃儿到城市看看。排长又说,中士,你真他妈农民!

吃饭时候,饼子妹仍没回来。

饭桌上摆了几样菜,热气渐次散尽,变得不热不温。陈饼子说,我们吃吧。中士说再等等。又等一阵,中士妹抱娃回来脸上挂着不快,入屋就对着陈饼子道,你妹在四婶家正吃着。中士坐在桌前,脸上凝了一层木然,说饼子哥,那我们就吃吧。这时,陈饼子觉脸上难以挂住,不言声,独自出了门去,找妹。

屋里些微热着,妹向中士递一把蒲扇。

“早些时我嫁就该把他妹娶过去。”

中士抬头看妹,喃喃道:

“那时她小……”

她闷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

“哥,你想啥时结婚?”

“想是快些为好。”

“他妹回来你就直讲,要不干我抱着娃儿随你回家,让他们兄妹在这儿单过。”

中士手里的蒲扇不摇了,竖在手里。

对于结婚,中士渴念已久。指导员把记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走后,他心就空了,如拉完货的空仓。一日站哨,太阳热大,他去脸上擦汗,唇上有样东西猛刮一下手指,他心里一动,又去摸唇,又刮一下,如此他突然灵醒:我该结婚了。

下哨,中士到床前对着镜子,发现唇上的东西不再发黄,而是乌黑,就着实惊了一跳。他依稀记得,似乎昨天那东西在他唇上还黄绒毛般瘦草一层,可今儿却突然黑森森了。还有下巴,原来似乎没有,今儿却也茸茸蔓蔓,如一岭幼林。

该成家过日子了,中士想,到了年龄!

这当儿,也就是说话之间,到了十月,突然部队精简,部分士兵要秋季退伍,指导员到弹药库搞了退伍前教育,中士就找了指导员。那时候,晚饭过去了,日还西高,山坡上红着一层光亮,秋草在红色中显得精神,晃出蟋蟀声响。风向南北,从指导员正面吹来。指导员绕弹药库散步一周,到那父子贼偷的一盘蒺藜丝前,淡下步子,站着不动时,中士走了上去。

“指导员,我想退伍。”

指导员望着那已锈得不成形的蒺藜丝,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晃了中士一眼,笑笑说:“其实,这铁丝堆着,也他妈废了。”

“公家的东西,”中士说,“终归是公家的东西。”

“是该这样。”指导员问,“你刚才说啥?”

“我说我想退伍。”

“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真的!”

指导员把目光戳在中士的脸上,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脸色渐渐

纸白。

“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想了很长日子……”

“过几天报纸上要登一篇挺长的人物特写,写你居功不傲,不立功,不入党,严格要求自己,主动要求组织对自己继续考验的事迹。文章出来,会在全军产生很大影响。”

“我不想那些。”

“你是老兵,道理越懂越少。”

“我就想回家结婚过日子。”

“你想过没有……事情闹大,你有可能破格提干,转志愿兵是百分之百。根本问题一解决,让我爱人在省会给你介绍个对象,过日子……过日子就最该人往高处走!”

中士不再言语,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风光清爽,落日恋着山坡,碧青的玉蜀黍苗挂在田里,锄地的男女,在苗间横着。他们偶而直起腰来,如竖起一截短柱。从那里还飘来歌声,隐约可听见几句,是“岭上独开花一朵,不知风吹落哪坡,哪坡有谁房和谁地,该找哪样好小伙”。后来,风向一转,歌声就没了,只留下劳作剪影和草坡上挂着的群羊。

等一阵,指导员说:“做事要三思而行。”

中士终于把目光招回:“我定了!”

“不走?”

“走。”

“你会后悔!”

“不管它,我退伍回家种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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