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宋以后之佛教 05

第五节 诸宗融合之倾向

宋初佛教再兴,汴京中央诸寺,仅有法相宗、南山律宗;禅宗、天台宗,只盛行于江南;其北传也,为时颇后;前已述之。是知法相宗,自为天台宗荆溪大师论破以后,尚借玄奘余力,行于京都;已无学德兼备者,足传于后世;降及元代,历史所传者,惟镇江普照寺之普喜(吉祥禅师)、秦州景福寺之英辨(普觉)及云岩之志德(佛光大师),称为元初学者而已;又明代有明昱者,唯识宗掉尾之大家也;著有《三十唯识约意》(一卷)、《百法明门论赘言》(一卷)、《观所缘缘论会释》(一卷)、《观所缘缘论释记》(一卷)、《唯识论俗诠》(十卷)、《因明入正理论直疏》(一卷)、《三支比量义钞》(一卷)等书;但自唐武宗会昌法难后,玄奘弟子窥基等所著之论疏,皆遭焚毁,中土失传;明昱殆未寓目;其传承既不详;所说亦多乖玄奘本旨;凡明代人之解释法相者,皆有此误,固不独明昱为然也。

明代禅、教、讲之区别,恐系宋末以来一般人之说;其教中似含有秘密佛教之仪式;故秘密佛教,在社会方面,颇占一部分势力;但在佛教史上,则无可记之事实。唐末宋初,秘密佛教人材间出,自后即不能窥知矣。

其仅可记者,为讲求学问之华严宗;与实际佛教之念佛宗。但此二者,亦不能谓为纯粹之华严宗,或纯粹之念佛宗;盖此等宗教状态,或受天台之影响;或与禅宗混合而成也。

华严宗,宋初有长水子璿,即世所称长水大师是也。自澄观大师传圭峰;圭峰传彻微;彻微传海印;海印传法灯;法灯传长水;华严宗至此,始复兴盛。相传长水初学华严于秀州洪敏,后闻琅玡慧觉汾阳善昭之下。之名,随之学禅。将嗣其法,琅琊谓之曰:“汝宗不振久矣;宜励志扶持,以报佛恩。”乃奉师训,居长水说《华严》,其徒多及千人。以贤首教义著《首楞严经义疏》(二十卷)、《大乘起信论疏笔削记》等书,知名于世。

长水之后有净源,其先出泉州晋水,故世称晋水净源。学《华严》于五台山承迁;《宗脉记》则以为子璿亦承迁弟子,而以宗密而下,经传奥、从朗、现而至承迁,以承迁亦现之弟子,但承迁之传不详,承迁著有《注金师子章》一卷,今存。后亦受教于长水,最后居杭州之南山慧因寺。当是时,华严宗经典,多所散佚,适高丽之义天,来华学佛教,所携华严经典甚多;尝决疑于净源;因此华严宗之书,得复归于中国;义天还高丽后,以《华严经》一百八十卷赠净源;即《六十》、《四十》、《八十》三译即世称《三大华严》也;净源得此,为别建华严阁以藏之;故世亦谓慧因寺为高丽寺;称净源为华严宗之中兴者。著有《妄尽还源观疏钞补解》(一卷)、《原人论发微录》(三卷);与师会之《一乘教义分齐章复古记》(六卷)、《焚薪》(二卷)、希迪之《五教章集成记》(一卷)、道亭之《五教章义苑疏》(十卷),称宋四大家。元初有仲华文才,直觉国师。《佛祖通载》谓其著有《慧灯集悬谈详略》、《肇论疏》等书。其弟子有大林了性、弘教大师。幻堂宝严,京师之大宝积寺之妙文,亦为此宗之达者;明代有别峰大同,本学《华严》于春谷法师怀古肇公;后参中峰,中峰告之曰:“贤首之宗,日远而日微矣;子之器量,足以张大之;毋久淹乎此也。”遂专弘《华严》;弟子之嗣法者,分布列刹。著有《天柱稿》、《宝林类编》。同时有古庭善学,受《华严》于宝觉简公,融会甚深微妙之旨,学者宗之。降及明末,圆镜亦以学《华严》知名于世。云浪法师恩公,绍天界无极老人之统,承贤首二十三世之系,弘《华严》于金陵;三演大疏,七讲玄谈,尽得华严法界圆融无碍之旨;弟子分化四方者甚多。观元明之际,此宗学者,似尚不少;或者因其对于《华严》不能有所发挥,此宗遂渐就衰微乎?未可知也。

清凉宗密以后,华严颇近禅宗;长水既传琅砑之禅,别峰亦因中峰禅师之言,而弘《华严》;当时华严与禅之关系,略可推知。又自禅宗言之,法眼宗颇取华严教意,此可谓为取华严人禅者也。是则华严教义,纵存于元明之际,不过与禅相提携,以维持其余势耳。《宗脉记》以为自净源、冲观、师会、心、竹坡、悟、介、琼、南山、华春、谷遇,累代相承,而至别峰大同。

念佛宗,宋初以后,流传颇广;但非独立一宗,凡抱天台、华严乃至禅宗宗旨之人,以期念佛往生,或劝人念佛者;其人甚多,不遑枚举。天台宗之四明三派中,神照一家,颇劝念佛;神照慕古庐山之风,结白莲社而修念佛;其念佛修行之处,阅六七年而为大刹。仁宗时,赐以白莲寺寺号。神照之弟子曰:处咸,曰有严,曰处谦,《佛祖统纪》均有传;《处谦传》曰:“熙宁乙卯(八年)四月丙寅,晨兴,沐浴更衣;集众讽《普贤行法》、《阿弥陀经》;乃曰:吾得无生日用久矣;今以无生而生净土,即人定寂然。”《有严传》曰:“畜一钵无长物,躬拾薪汲水,食惟三白;毗尼条章轻重等护二十年;专事净业;以安养为故乡;作怀净土诗八章,辞情凄切,人多乐诵;常时所修三昧,多获瑞应。”有严著有《阿弥陀礼文》。左伸,亦神照之弟子,刻西方三圣像,旦夜虔事;临终,请僧讽诵《阿弥陀经》未彻,即云:我已见佛光矣;遂沐浴更衣,戒左右勿哭,勿逼吾前,称佛结印而化。

处谦弟子曰净梵,曰择瑛,曰思照,曰行人宗利,俱念佛行者,其传载在《统纪》《净梵传》载“十岁出家,常念阿弥陀佛”。《择瑛传》载有《净土修证仪》、《阿弥陀佛身金色之偈》;又辨西方此土二种观门之相,以劝专修净业者;殁时亦"西向讽《弥陀经》,卷终而逝"。《思照传》曰:"专修念佛三昧,筑小庵曰德云;后连小阁,为观落日之所;刻三圣像,每夜过午,即起念佛;月二十三日,率道俗系念,终其身三十年;一旦语其徒曰:夜梦佛金身丈六。此往生之兆也;请僧七日以助念佛;屈指作印,奄从坐化。”《宗利传》亦云:“于静定中神游净土,见宝池莲花宝林境界;寻诣新城碧沼,专修念佛三昧,经历十年。”在处咸弟子元慧之下者,有了然;其传亦载“集众说法;复大书曰:因念佛力,得归极乐;凡在吾徒,宜当力学;即沐浴更衣,与众同诵《阿弥陀经》,至西方极乐世界而逝”等语。以上所举,皆神照家也;其念佛修行之盛可知矣。

又念佛、天台二宗,关系最为密切;天台之行者,多修念佛,以期往生西方;故不能仅谓为神照家念佛;今不过示其特著之一家而已。此外天台诸家之念佛者,代有其人,不遑枚举;唯石芝宗晓出于广智家之末。即著《乐邦文类》、《乐邦遗稿》者。与净土教关系最深,故表而出之。

《释氏稽古略续集》载元明之际,天台学者绝宗善继、瞽庵显示、无碍普智,皆专修净业,或弘扬之。《诸嗣宗脉记》载竹庵可观之法,传于北峰宗印;北峰之下,有相洲怀坦、剡源觉先、佛光法照等;自佛光经子庭师训出东溟慧日;其下有无碍普智;又自剡源,出云梦泽、佛鉴■;二人门下各有著名之大师,即虎溪怀则、湛堂性澄是也。瞽庵、绝宗二人,共出湛堂之门。此外明初之蘧庵大祐,为玉冈蒙润之弟子;兼天台、华严之学;著有《弥陀略解》、《净土指归》等书,行于世。

宋以后,诸宗学者,兼力弘念佛之高僧,当以唐末之永明延寿、宋初之灵芝元照、明末之云栖袾宏、蒲益智旭为最著。

永明延寿,法眼宗之大宗匠也;著《宗镜录》,见前法眼宗下。应吴越忠懿王之请,住灵隐;后迁永明;禅与念佛兼修,夜则往别峰,修行道念佛之法。忠懿王为之建西方香严殿焉。石芝宗晓,在古来净土行者中,选出最著者七人,为莲社之七祖,呼延寿为其第六祖。(第一祖庐山慧远;第二祖光明善导;第三祖般舟承远;第四祖五会法照;第五祖新定少康;第六祖永明延寿;第七祖昭庆省常。)灵芝元照律师,以天台教义释律;且当时禅宗甚盛,动逸纲纪;见持守坚固者,反嘲为执相,弊害甚大;遂唱导教、律、禅一致之论;同时以念佛之教,普劝道俗;其翻刻慈愍三藏文集也;宗旨有二:一为明慈愍之教、律、禅一致之说;一为供其弘通念佛教之用。《慈愍集》今不存,故内容不明。

“长芦宗颐,与当时名胜,盛结莲华净土念佛社”;乃《释氏稽古略》引《苇江集》中之语,盖在宋哲宗时代与元照同时也;所谓莲华念佛,其慕庐山白莲社之遗风乎。灵芝律师之前,当真宗之世,有圆净法师省常者,慕庐山之风,隐遁西湖之滨,结白莲社修念佛,后改净行社;当是时,入社者甚多;谓与昔时慧远之社媲美而无惭德。省常寂于真宗天禧四年其后则有天台神照一如之念佛,慕庐山之风,建白莲寺,修念佛,已如前述。又元照之普劝念佛;同时有给事中冯楫,与贤士大夫,高僧逸士,思继庐山莲社遗风,月修系念净土会;又圆辨道琛法师,所至建每月二十三日之净土系念道场;与禅、律、讲诸宗学者道俗,同修念佛;不期而至者,常逾万人;宋代白莲社念佛之盛,可以知矣。

明有庐山遍融,后入汴京,盛弘其教;受上下流归向;云栖大师,曾参谒之;遍融告之曰:“不要贪名图利;勿扳缘贵要之门;唯一心办道,老实持戒念佛。”云栖虽亦参笑岩,迹其生平,似颇受遍融之感化。

云栖大师,于弘通念佛,有甚深之因缘,于前举之著述,可以知之。云栖本禅宗之人,其教理之解释,则用华严宗,此盖受其师遍融之影响,《续稽古略》称遍融“证华严三昧,得大解脱法门”;可知其系华严宗人。故云栖判念佛教,谓其在小始终顿圆五教中,正属顿教,而兼通终圆二教也。

蒲益大师智旭,俗姓钟氏;少好儒,颇斥佛教;十七岁,读云栖《竹窗随笔》,大悔悟;二十四岁,梦受教于憨山,欣然慕之;以道远未能往学;乃依雪岭出家。雪岭,憨山弟子也。盖蒲益本出自禅宗,后拟注《梵网经》,作四阄问佛?一曰宗华严、二曰宗天台、三曰宗法相、四曰自立宗,频拈得天台;遂潜心研究天台著述。晚年住灵峰,世称灵峰老人。但蒲益于律、法相、念佛种种方面,著述颇多;因近世天台学者,与禅宗、华严、法相,各持门户之见,不能和合;心勿谓然,故决不以一宗学者自居。寂于永历元年其著述现存者如下:

《楞严经玄义》二卷 《楞严经文句》十卷《楞伽经玄义》二卷 《楞伽经义疏》九卷《盂兰盆经新疏》一卷 《占察善恶业报经玄义》二卷《占察善恶业报经义疏》四卷 《金刚般若经破空论》一卷《金刚般若经观心释》一卷 《般若心经释要》一卷《法华经会义》十六卷 《法华经纶贯》一卷《佛遗教经解》一卷 《四十二章经解》一卷《八大人觉经略解》一卷 《阿弥陀经要解》一卷《梵网经菩萨心地品合注》七卷 《梵网戒本经笺要》一卷《梵网经菩萨心地品玄义》一卷 《四分律大小持戒犍度略释》一卷《斋经科注》一卷 《优婆塞五戒相经笺要》一卷《羯磨文释》一卷 《在家律要后集》三卷《律要后集》一卷 《梵网经忏悔行法》一卷《毗尼事义集要》十七卷 《沙弥十戒威仪录要》一卷《大乘起信论裂网疏》六卷 《唯识心要》十卷《三十唯识直解》一卷 《大乘百法明门论直解》一卷《观所缘缘论直解》一卷 《观所缘缘论释直解》一卷《因明入正理论直解》一卷 《大乘止观法门释要》六卷《八识规矩颂直解》一卷 《唐奘师真唯识量略解》一卷《六离合释法式略解》一卷 《教观纲宗》一卷《法华玄义节要》二卷 《占察善恶业报经忏仪》一卷《赞礼地藏菩萨忏仪》一卷 《大悲行法辩伪》一卷《阅藏知津》四十八卷 《法海观澜》二卷《绝余编》四卷 《见闻录》一卷《辟邪集》一卷 《灵峰宗论》三十七卷《选佛谱》二卷 《重订诸经日诵》二卷《周易禅解》十卷 《四书解》卷数不详蕅益之意以为佛教各宗,虽分派相争;然元来目的则一,不外乎明其自心而已。故唱诸宗融合一致论;谓佛教有教、禅、律三大区别:禅为佛心;教为佛语;律为佛行;此三者具备,始为完全佛教;执一以相争者,乃学者之误谬;此蒲益对于佛教思想之大体也。

总之宋以后之佛教,唯禅独盛;以无所羁束为高,其弊在放浪;因惹起其他教律之抗争,不易一致;故眼光高大者,或谓禅、教一致,或唱三学一源,以企其融合;其教中则以天台、华严、法相、念佛四者为主要也。此教、禅、律三者一致论之结局,而蕅益大师于是出世矣。蕅益之地位,于其著述之广,可以知之。元代虎溪怀则著《佛心印记》,对抗禅宗、华严宗,以天台为佛祖正传之心印,乃最有名之学者也。

佛教内部既有融合论;而对于道、儒二教一致之论亦渐起;佛教徒注儒书及《老》、《庄》,以谋发挥其旨者亦渐多。但老子与佛教类似之处颇多,故其间争论亦烈;同时亦有相近之倾向。始于南北朝时代,前既言之矣儒家与佛教之性质,相去较远;儒为世间法,可称政治学;佛为出世间法,属于宗教;范围不同,故其争较少。降及宋世,理学勃兴;形而上的宇宙论,近于佛老所谈;争端复烈,势所必然。盖宋儒之学问,大都受佛教影响;其后王阳明之良知说,亦决不能出佛教之范围;而与儒教以莫大影响者,自属当时最盛之禅宗。于是佛儒因性质类似而相争;未几,又产出融合论矣。

唐韩退之、宋欧阳修之毁佛也,概系攻击其表面上之事实;即附随于佛教而行之迷信,或其弊害。而未能达佛教之教理,触其深远之问题。至柳宗元颇反对韩退之,而为佛教辩护;苏东坡则笃信佛教,于教理研究颇深。是则儒者中之儒佛一致论,唐时已有之矣。

佛教徒中,攻击儒教最有名者,莫如宋之契嵩。其《镡津文集》中,载有《非韩》三篇,取韩退之之文,一一驳诘,殆无余蕴。然就其《辅教编》观之,契嵩受儒教影响亦颇甚;其孝论,即以佛教而融合儒的世间教;此契嵩所以为儒佛一致论者中之最古者也。当是时,欧阳修、李泰伯,盛为排佛论;契嵩往晤李泰伯,论儒释吻合,为之作《原教》、《孝论》。泰伯颇喜其文,异其说,致书欧阳修誉之。

其后明之愿证,著《观幻子》谓合儒释一贯之妙;沈士荣著《续原教论》,讨论三教异同;姚广孝出《道余录》,驳二程朱子之说;明太祖亦有《三教论》、《释道论》。此外禅僧中,有论道儒二教者;儒者中,亦多有论佛教者;今姑从略;惟就明末最后出之三教融合论者,憨山、蕅益二人述之:

憨山有《中庸直指》、《老子解》、《庄子内篇注》等书;蕅益有《四书解》、《周易禅解》等书;憨山之《老子解》,卷端有《观老庄影响论》,一名《三教源流同异论》。其主张三教一致,最为明显;实欲以禅意使三教合一者也。其文曰:“余尝以三事自勖曰: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知此。可与言学矣。”又曰:“孔子,人乘之圣也;故奉天以治人;老子,天乘之圣也;故清净无欲,离人而入天;声闻缘觉,超人天之圣也;故高超三界,远越四生,弃人天而不入;菩萨,超二乘之圣也;出人天而入人天,故往来三界,救度四生,出真而入俗;佛则超圣凡之圣也;故能圣能凡,在天而天,在人而人,乃至异类分形,无往而不入。”由此观之:憨山三教一致之要领,可以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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