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已久的一天终于来临。
我站在弄堂口,皮箱靠在腿旁。母亲注视着我,没有流一滴泪。我也没流泪,但脑中漠然一片,方寸缭乱无法理清,不知是喜是悲。周围送行的亲戚邻里絮絮交谈,我也无心听他们说些什么。
“黄包车来了!”母亲用手挽着我,似搂非搂,暖暖的,那么温馨感人!表面上,我还是呆若木鸡,毫无表情,胸中恰似浪涛翻滚,无法抑制。“乱世大家境遇拮据,我本想回乡筹点钱给你在外派用,怎奈时局紧张不得成行,只得自姐姐处取得少许,就算是为母的一点心意吧!”刹那间我清醒过来,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由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一个人在外没人照顾,自己多小心点冷暖。”她继续叮咛着,“逢人遇事谦和点,别盛气凌人,免得招嫌招嫉。记得吗?你曾自己刻过的一枚篆体阳文偏章,刻的是:‘与人为善伯夷风’,不是特别喜欢把它盖在你的画上吗?做人,不要忘记这句话,能让人处且让人,朝‘与世无争’去修身。一般父母都望子成龙,我却希望你淡泊名利,多追求点精神上的安逸和快慰。”她顿了顿,用手轻轻理了理我额前的散发,亲切地劝导着,“你从小喜欢画画,这次去欧洲留学,没准要选修油画。孰知投身画坛,几人能出人头地?多少画家连图个温饱都成问题。我想,你最好选一门和艺术直接相关的学科,首先把生活问题解决了再去学画,把绘画作为你的所好,你的精神寄托。这样,你的作品不至于为了讨好观众而受影响。画的好坏,要看你是否具有天才和艺术修养。如果你真能不迁就外来因素,依照自己的灵感去发挥,成品即使不能出类拔萃,至少是你自己的真实作品。 ”
母亲的一番至理名言,使我感动得涔涔泪下,后来成为我毕生为人处世和求知理学的座右铭!
我们六人在震旦大学会齐后,随即乘出租车来到杨树浦天主堂,由将来率领我们赴西的尚(Losantos)神甫陪伴,到距离外滩很远的远洋码头上船。此时的离沪并非出国,只是先到香港等待办妥护照后再直飞西欧。震旦大学的安庆同学均前往送行。多年同窗一旦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大家难免黯然神伤。天际一片灰暗,细雨蒙蒙,倍增凄切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