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淫于东京的书店
鲁迅回到东京,他的目的是从事文艺运动,直白地说,就是写作。这种选择在那时是有相当的风险的,靠写作谋生并不容易。
然而这个选择在鲁迅是自觉自愿,无所顾忌的。这个选择同时也说明鲁迅在人生的道路上已经成熟。
朋友中也有不理解这种行动的。最要好的许寿裳见他回来,惊问他为什么退学,他说:“呆子,坏呆子,中国的呆子太多了。”还有的同学问他这样换来换去,究竟是为什么。他笑而不答。
大家不能不担心。政府拿钱派学生出来,当然是希望看到一个好的结果,然而究竟怎样算是好,也没有一定的标准,只好用是否毕业或得到学位来衡量。鲁迅采取的这个行动,是断然不可能得到学位了。将来回国,也许会有人嗤笑说,这个人出去混了几年,连个学位都没有拿到。
他一退学,就马上面临一个问题:留学生必须有学籍,否则就应该回国。鲁迅自然仍有官费,然而文学创作和翻译,自学也能办到。于是,他将学籍列在东京德学学会办的德语学校,名义上算是在为到德国留学做准备。他在南京矿路学堂里学过德文,在仙台医专又继续学了将近两年,就不必每天去上课了。
在刚到东京的几个月里,他还顾不上别的事,因为手头上正在搞一个项目,就是整理旧作,包括《中国矿产志》和《中国地质略论》,以及翻译作品《地底旅行》。后者出版时署名“之江索士”,之江指钱塘江,代指浙江,索士意为离群索居的人,是他在南京时取的别号。
周作人来东京后,兄弟两个住在一起,生活上互相照顾,学业上共同进步。
他们平时最喜欢逛书店。书店离得并不远,从旅馆所在的本乡区过一条叫外濠的河,跨过御茶水桥,是中国留学生会馆,它的门房里有汉文书刊发卖。神田区的神保町后来又开办了群益书社和中国书林社,他们也是常去的。
至于买日文书,可到相模书屋。那里的主人名叫小泽,为人很热情。鲁迅因为常去,和他混熟了。店里的书虽然品种不多,但小泽人缘好,服务周到,可以从别的书店或从国外为顾客订购。
鲁迅因为在学德语,所以很想多买些德文书。专卖德文书的是本乡区的南江堂,离伏见馆不远。其他还有郁文堂和南阳堂,多西文书,也有德文书卖。
书店最多最集中的是神田区的神保町,因为邻近大学,主要服务对象是大学里的教师和学生,在东京有“书店街”之称。
在这些书店中,给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丸善书店,门面不算很大,又是旧式楼房,然而店里的摆设极为方便顾客。四壁都是书架,中间放着长桌,桌上摊了新书,让读者自由翻阅选购。穷学生有时候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翻看良久,也没有人来吆喝。在其他的书店,里面深处总会坐着一个精明的掌柜,双目炯炯,留学生们曾将这位形容为静踞网上的大蜘蛛,捕捉他们自投罗网的有限的学费。这很叫人不自在。这里却没有,有时选好了书,叫伙计算账,要叫半天他才过来。在这种两相信任的氛围中,大家都感到轻松多了。
他们在这个书店买了很多好书。其中有德文的《小约翰》,荷兰作家望·蔼覃著,这本书买来很费周折,江南堂没有,就跑到丸善书店,一问,也没有,只得托他们向德国定购。等了三个月,书终于到了兄弟俩手里!这是弗垒斯(Anne Fles)女士的译本,卷首还有赉赫博士(Dr. Paul Rache)的序言,为国内外文学丛书之一。布面装帧,却只花了七十五芬涅,折合下来才四角钱!
这册书因为得之不易,所以鲁迅一生很珍重它,20年代在北京教育部任职时,终于与人合作译出。他佩服这书想象奇异,文笔流畅。晚年有人准备提名他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时,他致信辞谢,说,有很多比自己好的作家都没有得到,比方说《小约翰》,自己就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