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第一印象,虽然很平常,但很深刻。后来,这成了周作人给日本人的生活所下定义的一个重要依据:爱好天然,崇尚简素。
本来,中国古代也不是没有光脚的习惯。在江南水乡,妇女赤脚是常事,不是有首《江南好》词吗?“江南好,大脚果如仙。衫布裙绸腰帕翠,环银钗玉鬓花偏。一溜走如烟。”唐代诗人李白有句云:“两足白如霜,不着鸦头袜。”想想古代人的风采,真令人神往。
意外的是,在现代中国几乎消失殆尽的这种美却又在东邻被发现了。当初鲁迅刚到日本时也有这种感触,看见街面招牌上的汉字,觉得恍如置身于古代中国。
周作人后来非常关注妇女问题,对中国妇女缠足的恶习批判最为严厉,从中日两国妇女赤足与缠足对比中得到的触动恐怕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由赤足的习俗,周作人更扩大到观察和思考日本人生活中的天然之美。他发现与此有关的一些特点,如清洁、有礼、洒脱。洒脱和有礼两件事粗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协调,其实有密切联系。洒脱不仅是彬彬有礼,更主要的是指那种没有宗教与道学的伪善、没有从淫佚产生出来的假正经的超然的性情。
更远也更广地探究,周作人觉得日本人同古代希腊人有相像的地方。英国著名作家霭理斯(H·Ellis)的一段话让他很受启发:
希腊人曾将不喜裸体这件事看作波斯人及其他夷人的一种特性,日本人——别一时代与风土的希腊人——也并不想到避忌裸体,直到那西方夷人的淫佚的怕羞的眼告诉了他们,我们中间至今还觉得这是可嫌恶的,即使单露出脚来。
霭理斯极力表彰古希腊人和日本人,甚至将他的现代欧洲同胞也视为“夷人”。周作人很赞成这位学者的观点,后来也一再把日本称为现代希腊。希腊古国恨不能相见,他十分庆幸能够亲历日本。且不说别的,单是一出门看见行走的女子没有一个裹脚的,就让他觉得非常快意;而在中国,是往往劈头就遇见走路颤颤巍巍的女同胞,使人的心一下子揪紧。本来在书房里还为几千年文明古国骄傲呢,顷刻间垂头丧气。
周作人对日本人穿的鞋子和袜子发生了研究的兴趣。鲁迅来日本时,因为听了一个老留学生的劝告,买了许多双中国的白袜子,结果全然用不上,成了一个笑话。周作人来时当然就吸取了教训。日本的布袜子将足趾分为两枝,穿上木屐,很是方便,但这办法不适用包过脚的女子,因为她们的足趾是重叠的,分不开来了。周作人比较几个国家的鞋子道:
我常想,世间的鞋类里边最善美的要算希腊古代的山大拉,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经济的是中国的南方的草鞋,而皮鞋之流不与也。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却亦不至于不适用与不美观。此亦别无深意,不过鄙意对于脚或身体的特别部分,以为解放总当胜于束缚与隐讳,故于希腊日本的良风美俗不得不表示赞美,以为诸夏不如也。
周作人也不是一味地否定中国文明,他更愿意将日本的良风美俗看作是中国固有的东西,只不过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丢失罢了。日本既是希腊的现代版,当然更是古代中国良风美俗的保存者。
对于日本的风俗,周作人尽可能多加了解。担任过清政府驻日公使的黄遵宪著有《日本杂事诗》等,所记日本日常生活风习甚详。例如关于房屋的描写:
室皆离地尺许,以木为板,藉以莞席,入室则脱履户外,袜而登席。无门户窗牖,以纸为屏,下承以槽,随意开阖,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盈柱皆以木而不雕漆,昼常掩门而夜不扃钥。寝处无定所,展屏风,张帐幕,则就寝矣。每日必洒扫拂拭,洁无纤尘。
周作人喜欢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四壁萧然,只买一张小几放在窗下,再置两三张坐褥,就可以安居。客人来了遍地可坐。几前看书,倦了随便卧倒,不必另备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