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先生也不外乎用“医者,意也”的道理辨证施治。他炮制一种特别的丸药叫“败鼓皮丸”,是用打破了的旧鼓皮做成。周伯宜得的是水肿病,医书上名“鼓胀”,吃了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消肿——中国人迷信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在文字和谐音上做文章。清朝的一位大将,为抵抗外国入侵者,特创“虎神营”,因为虎能食羊,神能降鬼,虎神营打败洋鬼子,听起来多么解气!这种丸药,全城只有一家出售,那里离家有五里远,这也要樟寿跑去办。
父亲的水肿已经蔓延到肚子以上。一天何莲臣对他说:“我有一种丹,点在舌上,我想一定会见效的。舌乃心之灵苗。这药价钱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两块钱对周家来说是个很大的数目,周伯宜听了直摇头。他知道为他治病,家里早已到了无法筹钱的地步。
终于有一天,何老先生发话了:“我用药这么重还不大见效,恐怕就另有原因了,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前世可有什么冤愆。你知道的,医能医病,不能医命,是不是?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周伯宜明白了他的意思。
何莲臣最后一次来时,周伯宜已经躺在床上喘气了,这一次是特拔,诊费大洋十元。败鼓皮丸是不用了,另开了一张方子。等药煎好,灌下去,却都从病人的口角上流出来。
9月里,天气已较凉爽。一天夜里,父亲的病突然加重了,母亲让孩子们不要睡,屋里的空气似乎也很沉重,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相反,父亲的神色倒显得安详。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将放在身上的那只手抬起来,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又轻轻地落下了——他已经没有力气。这样地重复了好几次,最后才喃喃地说:“呆子孙,呆子孙!”声音极其微弱。
这时候长妈妈正忙着烧经卷。这是必不可少的。病人将要断气时,应该把早已准备好的经卷如“莲经”、“心经”或“往生咒”之类在病人床边焚化,边烧边对病人说:“你自己管牢!”(意思是别给野鬼抢去了!)等到烧成灰,火也熄灭了,用红纸包成两包,塞进病人手里,让他捏紧,同时嘱咐道:“这是你的路费,你紧紧捏好!”长妈妈就这么做了一遍。
然而不多久,父亲开始喘气,并且越喘越厉害。他紧闭着双眼,面色极为痛苦。
樟寿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感到手足无措,只听得长妈妈对他嚷道:“大阿官,快叫你爹,快叫啊!”
这正是病人的弥留之际,后辈的心情是想竭力挽留他。樟寿听了长妈妈的话,大声叫起来:“爹爹,爹爹!”
长妈妈觉得他的声音太小了,说:“大声点!他听不见。”
“爹爹!!爹爹!!”
父亲的脸本来已平静下去,听见喊叫,又努力地将眼一睁,很痛苦地低声说:“什么呢?不要嚷……我很吃力……”接着又急促地喘起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
而樟寿还在大声叫着“爹爹”。
后来他真后悔,觉得当时不该大声嚷叫,增加父亲临终的苦楚。
兄弟们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抬起手说的那句“呆子孙”,那是父亲在自责,就像子京公公发疯后经常批自己嘴巴,骂自己是“不孝子孙”一样。因为没有挣得功名,又年纪轻轻离开人世,留下孤儿寡母,他自觉有罪。
他也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在病重之前,他还能走得动路时,一天,他站在门口,望着庭院沉思良久。那时正值甲午海战中国海军惨败,举国上下一片人心惶惶。他对妻子说道:“我们有四个孩子,长大了,可以送两个出去留学,一个到东洋,一个到西洋。”
可他再也见不到那一天了。
周作人的初恋
在狱中服刑的周福清,知道他的儿子死去,便写了一副挽联:
世间最苦孤儿,谁料你遽抛妻孥,顿成大觉;
地下若逢尔母,为道我不能教养,深负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