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唯有读书是出路(6)

他是在谴责儿子不成器,他特别不满的是儿子吸食鸦片。后来几个孙子在一起议论,说祖父为人真是尖刻,人已经死去了,他还是不饶恕。

周福清在入狱的那年秋天并没有被处决——他有幸遇到大赦。

他在狱中一共待了九年。

周福清在狱中对家里的事还是很关心的。他通过长孙来传递消息。每隔些时候樟寿就代表全家来探视一次,送些生活必需品,当然还要送些钱,在杭州也有好几口人呢!

刚刚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家里就收到周福清的一封信,说让老二寿到杭州陪伴他,因为凤升进学了。

凤升进的是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顾名思义,将来毕业了要去当海军。人们听到这消息,都觉得周福清简直是疯了。那可是洋学堂啊!学洋人的学问,就是把灵魂卖给洋鬼子!

这不是正路。新台门的庆蕃公公也在这个学堂里,大家早已不以为然,但他年龄大了,在科举的路上实在不会有什么作为。凤升可是年轻人啊。周福清也许考虑到家境,已下了决心。凡他决定的事,别人怎么反对都是没用的。

水师学堂在南京,杭州需要一个人。老大是长子,家里离不开,老三和老四都还小,和凤升差不多大的寿最合适。就这样,兄弟们中,老二要第一个出门远行了。母亲有些舍不得,也不放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出去,但祖父的命令怎好违背呢?她只好让老大写封信给祖父,说,眼看快要过年了,等过了年再送寿去吧。

这年过得当然也没有什么喜气。寿要动身去杭州;母亲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在强打精神操持家务;老三到了上学的年龄;只有老四尚不解事,一味嬉闹。

樟寿便过早地成了一家之主。

新年刚过,寿就由家里的用人阮标陪同去杭州了。

陪侍祖父不会耽误他的学习。因为祖父正想他在身边好亲自教他读书。所以在杭州的一年半时间里,寿很少出门游玩,平时在住处用功,每隔两三天去监狱里看望祖父。因此除了他住处所在的花牌楼以外,他对杭州的印象实在是模糊的。

只是这里吃饭有些不习惯。因为早上起得晚,只好将头天的剩饭用开水泡了吃。这是浙西的风气。在浙东的绍兴,一日三餐都是从头煮饭的。他最难过的是每天都感到饥饿。饭是随便吃的,没有限制,但这时他13岁,正是长身体时期,早上一顿稀饭和中午晚上两顿干饭,往往刚吃下去就觉又饿了。点心呢,只是每天下午一次,每次是一条糕干,根本不够。不得已,他只好去厨房偷冷饭。趁着做饭的仆人不在,他就溜进灶房,从挂着的饭篮里捡大块的饭往嘴里送。在饥饿的时候,没有菜的饭也觉味美。

然而不久,他的行动就被潘姨太太发现了。怎么发现的,他自己不知道。但潘姨太太并不将这事说破,只是当着他的面对做饭的宋妈说:“这真奇怪,怎么饭篮挂在空中,猫儿会来偷吃去了呢?”

寿对她这句话很反感,心想,不管你怎么说,我要是觉得饿了,还要这样偷吃下去。

宋妈很同情他,看到他的亲母不在身边,对他特意加以照顾。宋妈有时吃一种她故乡的“六谷糊”,其实就是北方的玉米粥,里面还加上白薯块,寿在这里第一次吃到这只有乡下穷人们才吃的东西,但他觉得十分香甜。后来喝这种粥成了他终身的爱好。

寿住不多久就觉得非常气闷。虽然新台门的家破落了,但总还是比较宽敞,而且有百草园,可以去玩耍。如今窝在小楼里,生活又是这么单调,风景呢,可以说简直没有。前楼的窗前只能看见狭长的小院子,后窗虽然可以望得远,却只有一个土堆,本地人把它当作一座山,称作“狗儿山”,但在寿看来,实在只是一个小土包而已。

东边的邻居很引发了寿的兴趣。那一家男人姓石,开一爿羊肉店。女主人余氏也是绍兴人,已经和潘姨太太成为好朋友,两人常在一起谈心。余氏很聪明伶俐,杭州话说得也不错。寿从她的自述中听出来,她的人生是很悲惨的。起初她嫁到乡下,等于母家为了彩礼把她卖了,而这彩礼要得特别多。婆家的境况也不好,对她总看不顺眼,就把他们夫妻硬是拆开了。因为要收回那笔彩礼,婆家将她转卖给别人,就是现在这卖羊肉的店主。丈夫没有父母兄弟,两个人的感情算是好的。但因为她既是“二婚头”,第一个丈夫又还在世,民间把这样的妇女叫“活切头”,因此她在家里的地位就谈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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