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族的衰败(3)

后来因为皇甫庄的房屋租期已满,外婆和小舅父回到安桥头老家,两个外甥跟随大舅父移居小皋埠。

小皋埠是大舅父的岳家。他的岳父名叫秦秋渔,是一个举人,诗画都做得好。四卷的《娱园诗存》,大部分是他的朋友们吟咏他的花园“娱园”的作品。娱园里长满了草,显得荒凉。但比起周家的百草园,它也自有其奇妙的所在。院子里是一个不算大的水池子,池边是一间单面开着门窗的房子,上面挂着匾额:“潭水山房”。两兄弟觉得这构造很有意思,因为这是家里所没有的。

这里的孩子很多,大舅家有儿子佩绅、女儿珠,小舅家有四个女儿,琴、意、林和昭,琴与樟寿年龄相当。表兄妹们平时见面机会并不多,现在可以经常在一起游玩,自有许多乐趣。

娱园的主人是秦少渔,也就是大舅父的内弟,孩子们都叫他“友舅舅”。他也喜欢画画,樟寿算得了知己,从此就不再摹写绣像,专跟他学绘画了。

秦少渔藏有很多小说,多为石印铅印。他本人看过后就随手扔在一间小套房里,樟寿可以到那里自由翻看。不过因为扔得满地都是,找起来比较费事,六册八册一部的小说,凑齐了很难。但樟寿很愿意把工夫用在这里。他从中得到不少益处。以前在家只见过普通的几种小说,如《三国演义》、《西游记》、《镜花缘》、《封神榜》之类,在这里,他看到《红楼梦》和各种续《红楼梦》的书,还有各种各样的侠义小说。

游娱园、看小说,自然是快乐的。但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年龄大一些的樟寿就能感觉得到,住的时间长了,便是很近的亲戚也有不耐烦的地方。大概是嫌他们兄弟像乞食者似的赖在这里,还有不知礼貌的孩子竟直接说出来了。

无论是挂在脸上,还是脱口说出,老二不解事,便不以为然,老大就敏锐地感受到寄人篱下的屈辱了。

他们在外住了大约半年,第二年夏天,因为父母觉得孩子们已经不可能因科场案受牵累,就把两兄弟接回了家。

新台门笼罩在一种哀痛、没落的氛围中,人人无精打采。大家心里都明白,周家从此必须习惯在屈辱和困苦中度日。

老大和老二继续读书。三兄弟都培养了买书的爱好。老大买的最多的还是画谱,陆续买了《海上名人画谱》、《点石斋丛画》、《阜长画谱》、《椒石画谱》、《百将图》、《古今名人画谱》、《天下名山图咏》、《梅岭百鸟画谱》,还有四集的《芥子园画谱》。

兄弟们对图书极为珍爱,容不得折痕和污点。每逢晚上,便到了孩子们读书用功的时候。老大知道节俭,为了省灯油,他就到母亲的房里,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拿出他心爱的藏书来翻看。他看书之前一定要检查一下手指是不是干净,翻书的时候也是用指头拿住书页折缝上端有墨线的地方,绝对不用指甲在书上刮过去,使书的一角翘起来。几个弟弟可以在一旁看,但不允许向书上摸,弄脏了他是要生气的。因为木箱容易生虫,母亲特意将床头的一只红皮箱腾出来给他存书。老大对书籍简直有洁癖,有时买了书回来,看到有一页上字不清或者纸不够白净,他不嫌路远,拿了书去店里调换。有一次书店的老板被找得不耐烦了,讽刺他说:“这书的纸比大姑娘的脸还白呢。”他很生气,从此再也不去那家书店买书。

绍兴有不少刻书铺,工人们在里面刻字刻图,老大喜欢进去看这手艺,久而久之,自己也养成了动手的习惯和精细的鉴赏力。他包书包得好,让两个兄弟钦佩不已,就是他从书坊工人那里学来的。后来因为财力有限,兄弟们经常买些旧书。一般旧书封面总是有些脏破,需要改换,或者拆开重新装订,这一套手艺老大也很精通。

家庭的经济条件日益衰败下去。安顿了祖父在杭州的生活,家底也基本上空了。身体衰弱的周伯宜,想到前途一片黑暗,就越发地没有好脾气。家人都看着他的脸色,不敢惹他生气,尤其是母亲,更加体贴父亲的心情。甲午年又逢大考,母亲及早把父亲的考篮收起来,把考试用的作文范本《经策统纂》也藏起来,她怕丈夫看了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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