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来。在故乡邻家里就见过这样的少女,拒绝结婚,茹素诵经,抑郁早卒,而其所信受爱读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的会首。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的暗淡阴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姑庵为归宿。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盖,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惨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
除了宝姑娘这样柔软的女子,也有泼辣、健康甚至凶悍的女子。印象最深的是泼妇骂街。绍兴土话中骂人的话很多,民间有“骂人当饭吃”的说法。鲁迅小说《风波》中七斤嫂骂七斤的“这死尸自作自受!……这活死尸的囚徒!”算是轻微的,而且近乎“官话”了。鲁迅在北京砖塔胡同居住时曾对邻居讲起绍兴女人吵架时常用的“剪刀阵”和“壶瓶骂”。他还进行了示范讲解:两脚分开,两手插腰,像一把口朝下的剪刀。妇女相骂时双方都摆这种架势,互相寻找对方的缺点加以痛骂,骂得响、骂得快、骂得狠的一方得胜。他还说,这种骂法以中年妇女为多,她们精力旺盛,阅历多,骂的内容也丰富。他解释其原因,认为是妇女在家里积了很多怨气,在相骂中才得以发泄。至于“壶瓶骂”,则是左手插腰,右臂向右上方伸直,并用食指指向被骂的一方,形似一把茶壶。
最有趣的是,当邻居的小姑娘问他,他的母亲是否也曾这样时,他微笑着点头。
周作人更细心地对妇女骂街做过记录和研究,例如曾有一个无名文人描写的骂人场面十分精彩:
戊申,与寺僧负暄楼头。适邻有农人妇曝菜篱落间,遗失数把,疑人窃取之,坐门外鸡楼上骂移时,听其抑扬顿挫,备极行文之妙。初开口如饿鹰叫雪,嘴尖吭长,而言重语狠,直欲一句骂倒。久之意懒神疲,念艺圃辛勤,顾物伤惜,啧啧呶呶,且詈且诉,若惊犬之吠风,忽断复续。旋有小儿唤娘吃饭,妇推门而起,将入却立,蓦地忿上心来,顿足大骂,声暴如雷,气急如火,如金鼓之末音。促节加厉,欲奋袂而起舞。余骇然回视,嘎然已止,箸响碗鸣,门掩户闭。僧曰:此妇当堕落。余曰:适读白乐天《琵琶行》与苏东坡《赤壁赋》终篇也。
周作人解释女子善骂的原因道:
本来在生物中母兽是特别厉害的,不过这只解释得泼字,骂街的本领却别有由来,我想这里总可以见她们政治天才之百一吧。希腊市民从哲人研求辩学,市场公会乃能滔滔陈说,参与政事,亦不能如村妇之口占急就,而井井有条,自成节奏也。中国士大夫十载寒窗,专做赋得文章,讨武驱鳄诸文胸中烂熟,故要写劾奏讪谤之文,摇笔可成,若仓卒相骂,便易失措,大抵只能大骂混账王八蛋,不是叫拿名片送县,只好亲自动手相打矣。两相比较,去之天壤。
劳动人民的智慧常常用在文人看来是粗俗的语言表达出来,鲁迅和周作人后来称之为“硬语”或“炼话”。后来鲁迅在谈到《阿Q正传》中使用方言问题时说:“警句或炼话,讥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语。”在《门外文谈》中又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
在绍兴,流传着许多民间笑话,最著名的要算是有关徐文长的笑话,涵含着普通人的智慧和对人生朴素的看法。后来周作人觉得很有研究的价值,将之集成一卷出版。其中有一则是:
徐文长买白菜,卖菜的说一文一斤,他说一文两斤,卖菜的粗鲁地答说:“那只好买粪吃。”徐文长便不再计较,说他要照价买下了。可是称来称去费了很多工夫,卖菜的觉得很饿了,等徐文长进去算帐之后,他看桌上有两个烧饼,便拿来吃了。徐文长出来,向桌上张望。卖菜的便说:“这里两个烧饼是我借吃了。”徐文长顿足道:“了不得,这是砒霜烧饼,我拿来药老鼠的。”卖菜的十分惊慌道:“那怎么好呢?”徐文长道:“现在已经来不及叫医生,听说医砒毒只有粪清最好,你还是到粪缸那里吃一点罢。”卖菜的性命要紧,只能去吃。徐文长遂对他说:“究竟是谁吃了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