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绍兴的风情中成长(4)

大街上有各行各业的工人,有做锡箔的、撑船的、做木工的、箍桶的、担轿的等等。

绍兴最大的手工业是锡箔业,有“锡半城”之称。这锡箔其实就是所谓“冥币”。据说在元代,人们在江海上航行,遇到风浪,总要将长方形的锡砖抛进水中,为的是镇压“江神”、“海神”,后来逐渐发展成锡箔。打箔是一种很辛苦的活计,工人要用一头大一头小的铁榔头将一小块锡打成一大块薄薄的锡纸。干这个行业的大多是乡下的农民,种田和打短工之外,还想挣些钱,就来到城里做苦力。

绍兴城里锡箔店很多,所以每天都能听到榔头的敲打声从各店那简陋的木板房里传出来。

周家兄弟们印象最深的是附近的一家叫“荣生轿行”的铺子的主人荣生,人们都叫他“做不杀的荣生”。他终日卖苦力,一刻也不休息。店里有一乘轿出租,有人来租,他马上同自己的兄弟去抬轿;没有活的时候,就挑起水果担子,沿街叫卖水果;遇到丧事,就去给人家抬棺材。总之,什么活重,他干什么。他与鲁迅后来写的阿Q全然不同,阿Q虽然也曾被人夸作“很能做”,但那话里含有揶揄的成分,而且阿Q沾染上一些流氓的恶习,浪荡而又狡猾,与荣生不可同日而语。

周家兄弟印象较深的还有十字路口的水果摊的主人,名叫莲生,大家都呼之为“水果莲生”。他的水果价钱往往很贵,好挖苦的人说他卖的是仙丹,所以价钱很不一般,又因为这样的说法就也有人叫他华佗,华佗卖仙丹,正是本行。他卖的最多的是甘蔗之类的大路水果。孩子们最喜欢的是并不贵的时令水果如初夏的樱桃,虽然体格瘦小,面色苍白,但可以一堆一堆地买。

市井人物的悲惨命运,更在他们兄弟的记忆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卖夜糖的屠家小店的女主人宝林大娘有“豆腐西施”的艳名,她很喜欢凑热闹,每年都要出面张罗筹款,在她的小店附近搭上戏台,请来街头卖唱的“盲女”来唱“花调”。

这些女子(也有一两个男子)大多聚居在城里马梧桥一带,他们唱的花调类似“弹词”,七字一句或五字一句,有琵琶和扬琴伴奏。所唱内容多劝善惩恶、鼓励刻苦修行的佛经“宝卷”,如“刘香宝卷”、“花明宝卷”等。其主题往往是宣传男尊女卑,说男子是七宝金身,女子是五漏之体,女子“不净”,所以要忍受苦难,持斋修行,寄希望下辈子转为男身。例如,宝卷中说,女子生来就是贱人:

女在娘胎十个月,背娘朝外不相亲;

娘若行走胎先动,娘胎落地尽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狱,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嫌我女子累娘身;

爷娘无奈将身养,长大之时嫁与人。

本来妇女在社会处于下层,这种佛教观倒说出了实情。但它却有很大的副作用,那就是使妇女们丧失了最起码的自信,以为现实生活中只有黯淡和无奈,最终形成悲剧的人生观。

宝林大娘这么热心张罗唱“花调”,不料给自己的亲人带来了凄惨的结局。她的女儿宝姑娘终日坐在小店里砑纸——就是将锡箔贴在另一张黄色的纸上——本来好好的,这样的宝卷听多了,遂对人世产生了厌倦情绪,形成虚无的人生观。她从小就被许给山里的一家远亲,但她不愿意。男方闹到城里抢婚,被抢走后又救回来,后来经多次交涉,终于解除了婚约。这样一闹,满城皆知,害得宝姑娘不敢出门,从此躲在小楼上,不几年抑郁而死。

鲁迅后来写小说《故乡》,将宝林大娘作为原型之一,对她颇有不敬之词。但她的女儿的故事,很引起鲁迅的同情,在另一篇小说《祝福》中祥林嫂遭抢的情节,与宝姑娘的遭遇有相似的地方。实在,那时的妇女的命运大致上是相同的。

周氏三兄弟后来都致力于妇女问题的研究,与早年的这些经历不无关系。几十年后,当周作人听说家乡又发生了抢婚致死人命的案子时,想起儿童时代的见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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