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年和八股文(1)

“阿官来了”

老大鲁迅出生在秋天。绍兴风俗,小孩子吃奶以前,要先尝五样东西,依次是:醋、盐、黄连、钩藤和糖。醋是酸味,吃起来很尴尬。古人有言:吃得五斗醋,方能做宰相。盐是咸味,黄连是苦味,而钩藤带刺,这些对一个小孩来说,都难以下咽。只是到了最后,才给他一点糖。这合乎人生先苦后甜、先难后易的规律。

老大出生后,母亲乳房上长了一个硬块,医生看了,说恐怕会得望心瘘(烂穿了可以到心脏),所以得找一个奶娘。正巧家里一个做短工的,老婆刚生一个女儿,奶水很足,叫来一看,生得很健壮,性情也开朗,就把她雇下来了,大家都称她庆太娘(她的丈夫叫章福庆,太娘是富贵人家对贫苦妇女的称呼)。

因为是头胎,周家看得格外重,照料得格外精心。

请来算命的一掐算,这孩子闰年出生,又生在阴历八月初三,和“灶司菩萨”同生日。又据接生的人说,他出生时的衣胞很薄,俗称“蓑衣胞”,这几件合起来一看,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然而,算命先生说,越是有出息的孩子,越不容易养活。怎么办呢?保险的办法是送到寺庙里拜师父。于是家里人赶紧去长庆寺里记名。记名的意思就是向菩萨报名,此后名义上算是出家人,多了一重保障。

他的师父,长庆寺里的住持龙师父,非常高兴地收下了这个小“徒弟”,给他取法名为“长根”,后来也作“长庚”,又送他一些“避邪”的东西,如用橄榄形的各种颜色的小绸布片缝制而成的百衲衣,还有一根上面挂着好些小物件(如镜子、银筛子之类)的牛绳。

大儿子的出生,最欢喜的要算是母亲鲁瑞了。她是离县城三十里的皇甫庄人,父亲是个乡绅,有一点文化。鲁瑞没有读过书,但她靠自修到了能看书的程度,特别是嫁到周家以后,耳濡目染,更有不小的进步。

她嫁过来时,丈夫正在为乡试做准备。不久,丈夫接到了“进学”(中秀才)的喜报。这就有了希望,将来可以一步步地往上攀登,直到进士,说不定会比他的父亲成就大呢!中了秀才,身份立刻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了。秀才有秀才的一套制服,每年分春秋两季穿上,参加当地的祭孔活动。而且,秀才的待遇也比一般人高,例如他见官可以不下跪,普通老百姓称官家为大老爷,他则叫主公就行了,自称时也不说小的怎样怎样,而是说生员如何如何。官府就是在他犯法的时候也不能随意责打他,除非先将他的秀才名分革掉。

旧时代的妇女没有地位可言,但舆论却又总把世事同她们联系起来。世道坏了,那一定是女色在作祟,中国历代王朝毁灭、江山倾圮差不多都是她们的错。当然,遇到好事她们也能稍稍分享些荣光。丈夫取得了功名,大家都觉得这与一个好媳妇大有关系。为什么别的家里考生落榜,周伯宜就能考中呢?他的媳妇是个吉利人,给周家带来了好运气。街坊邻居都这么议论了。

女人家唯一的指望是生男孩儿,并且将他教养成人,取得功名,为自己挣得一些光荣。鲁瑞的运气算是好的。

女儿生了孩子,娘家也是一样忙活。在将要分娩时,娘家就将早已准备好的衣服被褥,连同一罐炖熟的鸭,送到婿家,送东西的女佣一跨进门,就要高声喊:“阿官(谐音鸭罐)来了!阿官来了!”

此外还要送很多东西,婴儿落地后要穿的衣物成箱,越多越好,而且每箱里要放一把筷子,寓意生得快,还有红蛋、粽子等等。

好事一个接一个。过了三年多,光绪十年甲申十二月初一,就是公历1885年1月16日夜里,周家又一个婴儿呱呱坠地!

比起前一个,他的出生更有神异的色彩。

那天夜里,本房的一个堂叔出门游玩,半夜才回来,当他走进内堂大门时,也许是眼花了,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那里,刚一定神,却又不见了。到后半夜一个男孩出生了。这位堂叔很自然地想到他所见到的奇异的场面,于是这两件事就被接合起来,成了一个老和尚投胎转世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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