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客栈(4)

 

3

越是到深夜,木头客栈里的狂欢越是到高潮,人声鼎沸,就跟个窑子似的那么热闹。每个人都兴奋不已,几乎快忘了自己是谁。

只有一个人没有加入这个狂欢的浪潮,他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头伏在草丛里的狼一样警惕地打量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鼻翼偶尔翕动,小心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气味儿。这个人就是央巴,他肩负着抓住凶手的担子,当然不能放松戒备。

同时他心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今天下午的时候,他没有怎么睡觉,而是在长街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看了一下这里的地形,无意中发现这个木头客栈正好建在后面那片山谷与外界的交界点上,也就是说,想去后山找那个“山庄”,就必须要经过长街,必须要住在木头客栈,这里是唯一的路。不止如此,因为这个客栈处在交界处的缘故,所以任何人想要偷偷进入后山都一定逃不脱长街上的眼睛,一定会被发现。

这个木头客栈,到底是一个“龙门客栈”式的黑店,还是一个监视站呢?

吕老板正好选择了这样一个地点开店,到底是凑巧,还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策划?

长街上的这群人,除了那个羊婆婆之外,好像都完全听从吕老板的指挥。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又为什么躲到这样一个地方呢?他们跟那个“山庄”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呢?

但不管怎么说,央巴总算确定了一件事——吕老板说过,来这里的人,都是去找那个山庄的,也就是说,胡金临死前所透露的那个佛经上记载的“山庄”,确实就在这片山谷里。

关于那个山庄和佛经的事,央巴还是从叔叔口中听到的,因为三十六年前的时候,他的叔叔和那个叫胡金的是好朋友,而且那次伏藏师带着弟子到甘孜地区弘法,他叔叔也因为某种原因跟着去了,所以才会知道胡金临死前留下的那番话。

“茕茕长街”,胡金临死前留下这四个字,莫非是在暗示这里就是通往山庄的第一道鬼门关?那个山庄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又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央巴正这样想着,突然看见吕老板正从楼上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盒子。他站在楼梯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商人,冲商人招了招手。

商人一看见吕老板,立刻推开了像苍蝇一样黏在他身上的羊婆婆,晃着一身肥肉走了过去,跟着吕老板来到柜台后面,两个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来来回回伸着手指头比划了几个数字,像是在讨价还价,最后,吕老板不得不先做出让步,把桌上的煤油灯拉近了一些,打开盒子让胖商人看。

商人一见那盒子里的东西,脸上的肥肉就不会晃了,眼睛里立刻亮出一道馋得要流口水的光芒,就好像见到了赤身裸体的十八岁少女一样。犹豫了片刻之后,胖商人慢慢地伸出手去,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夹起盒子里的东西,检查了一下它的背面——那好像是一条鱼形的东西,而且鱼眼睛是用黄金做成的,在煤油灯的映照下一晃一晃的。

胖商人夹着这个东西前后看了看,似乎很满意,又把它轻轻地放回盒子里,然后凑近吕老板,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吕老板边听边点头,然后就带着商人往柜台后面那个挂着帘子的小屋走去。

虽然离得远,但是眼尖的央巴依稀看见那个黑盒子上有一圈烫金的字母:Ioru。

这四个字母可不是什么英语单词,而是一句梵文,它代表的是一个人名。央巴从小在藏区长大,对这四个字母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他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难道吕老板手中的那个东西就是金眼鱼?他又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就在吕老板带着商人就要钻进那个帘子后面时,突然有一个喝醉的酒鬼扑过来倒在了吕老板的身上,扯着他的衣服领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叫骂着:“你这个骗子!让我们跟着你躲了三十六年……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要带我们走的……”那个人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这几句话,说到最后竟哭了起来。

吕老板冷冷地推开他,眉头一皱:“少喝点酒!喝多了误事!”

酒鬼被这么一推,身子失去重心,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但是他揪着吕老板衣服的手并没有及时松开,结果扯掉了吕老板胸前的一块衣服。他倒在地上,发现周围没有人来理会他,于是索性把身子一蜷,双手抱在胸前,渐渐地合上眼皮,感到想睡了,只是嘴里还在不甘心地嘀咕着:“三十六年……骗子……骗子……”

商人也许是听到了外面争执的声音,又从帘子里转出来,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酒鬼,好像在问吕老板要不要紧,吕老板摆摆手,整理了一下胸前被扯坏的衣服,无奈地对着地上的酒鬼摇了摇头,然后推着商人一起走进了帘子后面。

这一切,都没能逃脱央巴那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他看见吕老板刚才裸露出来的胸膛上,有一个凶恶的虎头刺青。

想起那个酒鬼刚刚说过的话,一个硕大的疑问浮上央巴的心头:难道吕老板和这批人全是三十六年前来到这里的?三十六年前,那一年正好是藏历的木虎年,他听叔叔说过那批逃走的人身上都有一个虎头刺青。

三十六年,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巧?

三十六年前,那一年,是多事之秋,相信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那一年,正好是藏历木虎年,两个印度人来到拉萨东北部的卡多寺要求借走那个“阎罗王磨盘”,但是第二天就有人在一个农户的家里发现两张人皮,一张是那个农户的,而另一张就是其中一个印度人的,可是另外一个印度人却不知所踪。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拉萨东北部,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认为是看不见的魔鬼出来吸食人命了。没过多久,这个地区又突然受到“红芥魔”的肆虐,时间长达一个半月之久,甚至有一个小孩子因为染上“红芥魔”而丧命,听说汉民管这种“红芥魔”叫猩红热。紧接着,又有两个妇女死在了自己家中,看样子是被吓死的,而她们的男人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留在枕头上……

那一年的年尾,总算太平了一些。但是流言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了出来,说那两个印度人曾经带来了魔鬼,并且那只魔鬼一直没有离开,仍然潜伏着蠢蠢欲动。

不管怎么说,三十六年前的那段历史和经历,实在让很多经历过的人想起来就心惊胆战。对于拉萨东北部的很多人来讲,那一年绝对不是普通的一年,一提起它,提起“三十六年前”,很多人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后怕。

央巴正低头在这些零零碎碎的线索中找共通点,冷不丁看见一条粗糙干瘦的鸟腿横在了眼前,与此同时,羊婆婆掉牙漏风的笑声也同时在他耳边响起:“小伙子,来,我陪你喝一个!”

“我不喝酒的,”央巴笑着推开羊婆婆递过来的酒碗,站起身说道,“这屋里实在太热了,我要出去走一走。”

“别走啊,喝一杯嘛。”羊婆婆东倒西歪地靠了过来,一只手无意中摁在了他怀里的盒子上,差点把那只盒子从他衣服里给拽下来。

央巴一惊,赶紧伸手往怀里一捂,然后推开羊婆婆,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找了个靠边的角落把那个盒子拿出来检查,见幸好没有什么损坏,这才舒了一口气,又用布把那盒子重新缠好,刚准备放回到怀里,就被一个肥大的身躯撞了个满怀,差点把手上的盒子撞飞。他生气地扭头一看,发现撞过来的人竟然是胡子刘。

“喂,大个子,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胡子刘看见央巴出来,也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了出来。他大概也喝了不少酒,嘴里喷着酒气,醉醺醺地问道:“大个子,你为什么不进去喝酒?是不是你怀里那根棒子又叫了?”

“刚才羊婆婆差点把我怀里的盒子扯掉,所以我出来检查一下。”央巴说着冲他一笑,推开他递过来的酒碗,“我虽然没有在寺庙里正式出家,但是我从小就出入寺院给他们做杂工,依靠他们救济的粗茶淡饭,我才能长成这么大的个子,所以我骨子里对寺院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能不喝酒的时候我是不喝酒的。”

“哦,原来你、你在遵守他们的戒条啊?”胡子刘打了个酒嗝,又问道,“大个子,你怀里那根棒子真有那么神奇么?我下午睡醒了以后还跟我老大在探讨这个问题咧,但是、但是老大也说不出个猫毛来。”

“怎么会呢?”央巴忍不住会心一笑,替他擦了擦嘴边的酒沫子,“洪力兄弟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连个猫毛也说不出来呢。”

“噢,对了。”央巴这么一提醒,胡子刘倒是想起来了,“老大说过,佛法有显法和密法之分,汉族人大多修显法,西藏地区大多修密法。显法是指佛祖公开所说之法,只要心诚的人都可以修习;而密法是指佛祖私下及秘密所授之法,因为这个法门比较殊胜,所以对修习者的资质要求也高,而且修习的过程非常艰苦,对修炼者的耐力和意志力都是很大的考验,所以人家都说一般的人修不了密法,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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