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素年锦时(6)

有人阅读,让书写具备紧张感。仿佛黑暗中有个人坐在对面,观望光束笼罩中的自己,心有自知,使一种自我存在的凛冽,与黑暗建立格外明确的对照。仿佛潜伏在深深海底,探索光线在海水中闪烁的神秘不定。

有人说到书写所代表着的沉默:没有人给他提忠告,他也无法给别人忠告。

书写,那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事情。筛选|人的内在性格,决定他们对事情处置的态度不同。有些进入迅疾。有些渗透缓慢。有些若即若离,趋向消极静默之后,再回头衡量,看似变化多端的进程,接近完美主义的作风:总是在不断调校与人与事之间的距离,让时间筛选和过滤掉,一切在最起初无法判断其珍重性,且可能实质也并不坚定的事物。最终留下来的,就是合适的,长久的东西。

简单的例子,想想这几年的生活中,在身边缓慢消失掉的那些人。那些已经没有音信且自己不想起也没有留恋的人。他们就是这样被筛选和过滤掉的。

生活越发的寂静。

等待所有应该消失或趋向消失的人,自动地迅疾或者缓慢地消失。

困顿|如果生活里没有写作,它将会如何。每个人的生活,需要一种可以得到内心支撑的形式,也许有时比有形质有目的的存在更为重要。

我和M在餐馆里,谈到一种困顿,一种质疑。有些人五年写一本书,有些人一年里写五本书。花太长时间去写一本书,说明他不够用功,有太多时间浪费在其他事情上。花太短时间去写一本书,他不是在创作,是在制造。我无法与他们相同。

冬天的小西餐馆,店铺狭窄,暖气不足。菜式尚算不错,热面包上有芳香的烤奶酪。来此就餐的多是老顾客,因环境的恶劣,显得格外强壮。老板是法国男人,在北京生活多年,亲自帮厨。很瘦的男子,手腕上戴着一只粗圆银镯。他在敞开的小厨房里工作,或在柜台后面结账,这是他的领域所在。他在工作时有稳妥的满足和简单的目标,这使生活鲜明。

虽然生意冷清,总归会有人来吃饭。吃饭是一种必需,让身体新陈代谢继续,让人愉悦,安全。但人未必需要写作。大部分生存其中的人,都不写作。他们写报告,写策划,写新闻,写专题。他们书写,但不写作。写作是对自我的怀疑,对外界的怀疑。这种对抗使写作的人与他自己的生活不和谐,他从生活中得到的乐趣日益衰退。

写作的虚无在对峙着时间的虚无。两种虚无纠结在一起,人因此显得左右为难,无法轻易获得路途。因为从未获得过答案,所以一直对过程孜孜不倦地探索。还要如何写下去。为什么而写。

如果写作是一种治疗,这种治疗充满矛盾。一边自我控制一边反复刺激病灶。扩大,试图收敛。疼痛,试图麻木。剧烈,试图回避。伤害,试图完整。它不禁让人产生畏惧。一个人写完第一本书的时候,不会畏惧。越写越多之后,畏惧开始出现,如同跋涉到临渊深谷,看到前面漫漫长途,巍峨峰顶,不知边界何在。因为畏惧,人必须经常询问自己,为何如此,又该如何继续。

这是危险的处境。一个写作的人,不能轻易地对自己的工作产生怀疑。如果他对写作产生怀疑,他是对自己生了疑心。这种疑心若不加以控制,会让人失去生存的勇气。所以,创作者容易产生生命障碍。那是无法被解决的问题,甚至不能被讨论。

你终究会逐渐或者最终发现,写作是一种孤立的生活方式,一种孤立的存在状态。人有时对孤立无法言说,词不达意。孤立的核心不能被探测,无法被判断和结论。若要谈论它,不过是将错就错。如同对待一切无法用语言解决的问题,最后只留下微妙的沉默间隙。

就如同那一刻,我和朋友M,执守一个无法获解的问题,在小餐厅里,面目沉闷地相对而坐。戏子|被突然推到戏台上的人,面对底下黑暗处,人头攒动,凶吉难辨,深吸一口气,决定开始。起初不过是强作镇定,但是他逐渐忘却观众,在一束光中起舞,不露声色,倾情投入。直到黑暗之处变成一片白雪莽莽的原野,再见不到一个人。肉体也欲融解成光束中的尘埃,四处飞扬。

心已在人头涌动之上一公分的距离。他无法被触及,也不被所伤。掌声和咒骂,此刻不过是底处的微波余澜。

没有一个舞者可以镇压全场,他们拥有的只是特定的看客。那些循迹而来的人,面目不清,喜怒无辨。看客,是一种黑暗所在。有时这黑暗是为了衬托那束光。这光亮曾经是他的障碍,后来成为他的形式。他唯独忘记了他的目的所在。

开始之前。结束之后。如何面对这两个时段,足以考验一个戏子的天分。

讨论|貌似辉煌宏大的作品很多。它们面具相似,以晦涩复杂,修饰内容的虚浮投机,以主题博大,覆盖思想的贫瘠平庸。它们唯独无法掩藏真诚的匮乏,这种真诚包括对心灵和自然的感情,对善与恶的感情。没有宽悯,也没有愤怒。因为缺乏对自我的体察,或者说,并不存在自我的标识,所以在大众的普遍人性沟通中,也找不到任何可参照的立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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