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镜匣人间(3)

我珍藏着几本厚厚的黑卡纸老式相簿,错落有致地贴满大大小小的照片,那时我母亲细心地粘贴,有些用了三角形相角。页面上有很多母亲的亲笔题字和日期,每当我翻开这些相册,就像展开一个个故事。1948年,香港掀起了“新政协”的热潮。议论新政协,拥护新政协,成为各民主党派政治生活的主题。李济深、沈钧儒等各个民主党派领导接到毛泽东主席电报,奔走相告,鼓舞甚大。估计解放军一过长江,全国很快就会解放,新政协即将召开。在香港地下党布置下,大家分途北上。母亲带我和多位爱国民主人士搭乘“华中轮”海船,从香港离岸,我在轮船甲板上拍下民主人士如郭沫若、侯外庐、沈志远、宦乡和党的领导连贯同志的照片,今日看起来竟是如此的珍贵。又比如,在沈阳市的铁路宾馆大会议室内,民主党派的讨论学习会场,冬季下午室内光线不足,勉强用慢速拍了两帧,虽然清晰度差,又非广角镜头,但能够留下这历史的瞬间,于国于民我心足矣!

那阵子在沈阳等候政协召开,民主人士的文化娱乐活动一种是撞击桌球,以体力消耗较小的“开仑”为主;在沈阳没见有人玩麻将牌,只要间隔地晚间打打桥牌,凑足四人就玩起来,用自然叫牌法,没有固定的搭档。记得参加的有章乃器、朱学范、沙千里、赖亚力,洪深则偶见参与。值得一提的是国民党资深将军李济深,也喜欢和大家玩在一起。他的秘书林一元经常在旁观席给最年轻的我使颜色,别让李将军宕太多牌难堪。在大家的兴头上,我当时又值年少气盛,岂肯“放一马”!局后林秘书也无可奈何……回念此情,略感歉意。姑且当成一件趣事吧。

在我的数万张底片中,有一些我最为得意、最有纪念价值的照片。首先是1948年从香港跟随民主人士前往东北解放区时拍下的。当时民主人士的活动,对外严格保密,没有摄影记者跟随,不似现在无论什么场合,记者蜂拥而至,快门咔咔、闪光连连。而我的母亲处处“警告”我要自量“身份”,谨慎不能犯“错”,不能随意走动,不能自行离队伍拍摄照片……,因此,东北之行虽极为重要,但照片数量很有限,我的这几帧照片也就成立历史见证的“孤本”了。这里有一件事还需提起,1948年冬我在沈阳期间遇到新华社老记者郑景康同志等几位摄影前辈,他们在简陋的条件下,用海碗装显影、定影液,手工拉冲120底片。他们当时用的是普通“D-72”型显影剂配方,底片一串串晾干在房间内,蔚为奇观。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党的新闻战线同志们的工作状况。那时郑景康同志亲手帮我冲出我自香港到沈阳期间拍得几卷120底片,留下最珍贵的影像,谨此向他们表示再一次感谢!

其次是“二·六”轰炸的照片。1949年初夏,我从华北大学短期学习结束,廖承志建议我们几个“孩子”,各自补习所缺的高中文化课程后,第二年去苏联求学。这样,我返回上海旧址霞飞坊寻师回炉。不久,抗美援朝开始,我在三楼阳台听到飞机投弹轰炸声,看到窜天的浓烟,这便是 “二 六”轰炸上海卢湾区。冲天黑烟被我拍了下来。隔天我又和表兄马永庆赶去现场拍摄残存废墟,进入现场时,我们被警卫所阻,亏得那时候我们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印了名片,叫做“海马摄影社”,凭这枚小片子,才得到许可进入警卫圈内。进去后我拍到了一批炸毁的废墟,还有伤亡家属悲痛欲绝的镜头。今年春天,我又专程去了五十八年前的故地,只寻见路边一块纪念碑石,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缘故被敲成两截,又用水泥粘合一起,这种偶然的“不幸”和伤愈,令人呵嘘叹息!

再有几帧灯光人像似可以特别一叙。那是1949年冬,由杨子颐先生介绍我参加了摄影前辈吴寅伯的“上海摄影学会”,他们都是老一辈摄影家。之后吴先生到北京的人民画报社和中苏友协工作,我间或去问候请教。上海期间,吴老主持学会活动,常请某一方面学者讲授各类摄拍技艺科目,我记得有一次邀请了京剧名演员言慧珠来会场充当被摄模特。那天专家教的是灯光“单灯”人像摄影,只用一只200瓦上下普通聚光灯,另一侧面施加一块白色反光板,调度两者远近距离角度方向,获取不同效果。对演员言慧珠的身形神态并不去刻意“摆布”,由她自由发挥转动变化角度,有十几位摄影家前后左右抓拍,我也挤在边夹缝里按快门。过了两周言慧珠再度到上海摄影学会,大家依次让她看自己的作品,我是最后一个把“习作”交给她,想不到她看了照片后凝视了我这个最年少的“学徒”,竟开口问“你可不可以把照片送给我?”我受宠若惊当即应允,三张10寸精心制作的照片被她收藏了。

近七十年来,我的摄影兴趣不减,从未间断却并不连贯,这与时局、运动、心情和工作、生活有直接关系。我拍摄的题材以人为主,也有随机的景物,那是我的审美观和兴趣的体现。我喜欢遇到机会抓拍性地留影,对布设、摆布没有好感,有一阵我使用徕卡Leica机子,它虽然有跌影式对焦测距,但跟随动态却很迟滞,为了抓好瞬间距离的变化,我还自我训练用手指推拉测距杆,眼睛瞄视动作对象,在超焦范围里按快门,达到跟踪的效果。

 我经历过旧社会,对“社情民意”特别敏感,因此拍下不少新中国成立前的难民和乞讨者,也有新中国成立后的所见所闻。我不为了“猎奇”,只希望让它们证明时事。1950年我在辅仁大学读社会系,每学期就利用照片辅佐对社会、工厂的调查访问报告,曾受到系主任李景汉老师的肯定和表扬。我确实曾想过当个专职的摄影工作者,可使最终还是钟情于科技。

    在摄影中我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如今却无意间为大家与小家留下了凝固的瞬间。再看今日,数码时代来临,相机发生彻底革命,电子代替胶片,相机的普及率造就一代摄影族群,网络上以亿万计的照片让人应接不暇,我依然努力地跟随时代的脚步,开始用新型摄影器材,摆弄着未知同时却也在不停地回味。“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本印刷品无疑是我在潮流中行驶的逆舟,毕竟这是我的拥有,姑且称之“镜匣人间”。

今年我刚好80岁,这本集子留给我所爱的人。感谢所有帮助我的好朋友们。

 2008年8月1日于北京 木樨地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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