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晏子列传》云: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又云:
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晏子生卒年月已不可考。史称历事齐灵公、庄公、景公,则当在公历纪元前五五七年至前四九四年左右。
第二节 书 本《做书·艺文志》云:
《晏子》八篇。
《史记·晏子列传》,《索隐》日:
婴所著书,名《晏子春秋》,今其书有七十篇。
《史记正义》日:
《七略》云:《晏子春秋》七篇,在儒家。
孙星衍云:
《晏子》八篇,见《艺文志》,后人以篇为卷,又合《杂》上下二篇为一,则为七卷。见《七略》及《隋志》。
宋时析为十四卷,见《崇文总目》,实是刘向校本,非伪书也。《晏子》文最质古,疑出于齐之春秋,即《墨子·明鬼》篇所引。婴死,其客哀之,集其行事成书,虽无年月,尚仍旧名。凡称子者,多非自著,无足怪者。柳宗元文人无学,谓墨氏之徒为之,可谓无识。
陈直云:
案列国以来,春秋名书之义有三:有纪一人之事者,《晏子春秋》是也;有成一家之言者,《虞氏春秋》、《吕氏春秋》是也;有纪一时之事者,《楚汉春秋》、《吴越春秋》是也。名虽同而派别微异,此书即后代别传之胚胎,实为子部支流。纪昀《四库全书提要》入于史部,未免循名而失实矣。
观以上二说,则《晏子春秋》既非晏子自著,亦非后世伪书,其所以名为“春秋”,则由其为纪晏子一人之事,而所以列于子家不入史家,则又以其所记重在乎学说也。
《晏子春秋》内外篇之目如下:
《内篇谏上》第一凡二十五章《内篇谏下》第二凡二十五章《内篇问上》第三凡三十章《内篇问下》第四凡三十章《内篇杂上)第五凡三十章《内篇杂下》第六凡三十章《夕}、篇重而异者》第七凡二十七章矽}、篇不合经术者》第八凡十八章今欲研究晏于,下列各书可供参考:
黄以周校《晏子春秋》
苏与集校《晏子春秋》
刘师培《晏子春秋补释》
第三节学说《汉书·艺文志》儒家类首列《晏子》八篇,而《晏子》书多毁孔子之言,故后之学者,以谓晏子不当人于儒家,当入于墨家。如柳宗元则以为墨子之徒之所为是也。不知在孔子以前,儒家非孔子所专有,犹道家非老庄所专有也。儒家非孔子所专有,则孔、晏二子同为儒家,而晏子非孔,正犹孟、荀二子同尊孔子而荀子非孟子耳,曷足怪耶?然孔、晏同时,孔子亟称晏平仲,孟子虽不屑称管仲、晏子之功,然亦甚称道晏子之言,则晏子书之毁孔子者,必为晏子之徒称其师之说以为之,其说尚当在孟子之后,不然,恐孟子之攻晏子,当不亚于攻杨、墨矣。
然则晏子之为儒为墨,殆不能以其是否毁孔而定,而当细究其立说之宗旨,然后明耳。今绎《晏子》全书之要旨如下:
爱民晏子之言,几可谓无一不本于爱民,今述一二则,以见其概。
景公之时,雨雪三日而不霁。公被狐白之裘,坐于堂侧陛。晏子入见,立有间,公日: “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晏子对日: “天不寒乎?”公笑。晏子日: “婴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
今君不知也。”公日: “善。寡人闻命矣。”乃令出裘发粟以与饥寒者,令所睹于涂者无问其乡,所睹于里者无问其家;循国计数,无言其名;士既事者兼月,疾者兼岁。孔子闻之日: “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内篇谏上》第二十)此消极的赈济之法也。
景公问晏子日: “古之盛君,其行何如?”晏子对日:
“薄于身而厚于民,约于身而广于世,其处上也,足以明政行教,不以威天下;其取财也,权有无,均贫富;……尽智导民而不伐焉,劳力岁事而不责焉,为政尚相利,故下不以相害;行教尚相爱,故民不以相恶为名。” (《内篇问上》第十一)此积极的爱民政策,在于权有无,均贫富,而又使之能相利,教之以识相爱也。
非战晏子之主义,既以爱民为本,故对于战攻之反对,自属当然之事。
庄公问晏子日: “威当世而服天下,时邪?”晏子对日: “行也”公日: “何行?”对日: “能爱邦内之民者,能服境外之不善;重士民之死力者,能禁暴国之邪逆;听赁贤者,能威诸侯;安仁义而乐世利者,能服天下。不能爱邦内之民者,不能服境外之不善,轻士民之死力者,不能禁暴国之邪逆;愎谏傲贤者之言,不能威诸侯;倍仁义而贪名实者,不能威当世而服天下。此其道也已。”而公不用,晏子退而穷处,公任勇力之士而轻臣仆之死,用兵无休,国罢民害。期年,百姓大乱,而身及崔氏之祸。 (《问上》第一)此庄公欲以兵服天下,而晏子非之之说也。
景公举兵欲伐鲁,以问晏子。晏子对曰: “不可。鲁公好义而民戴之。好义者安,见戴者和。伯禽之治存焉,故不可攻。攻义者不祥,危安者必困。且婴闻之:伐人者,德足以安其国,政足以和其民。国安民和,然后可以举兵而征暴。今君好酒而辟,德无以安国;厚藉敛,意使令,无以和民。德无以安之则危,政无以和之则乱,未免乎危乱之理,而欲伐安和之国,不可。” (《内篇问上》第三)此景公问伐国而晏子非之之说也。其义盖不外以爱民为本。
尚贤 晏子尚贤之论亦甚多,盖欲政治之良,未有不始于得人者也。
景公问晏子日: “……寡人今欲从夫子而善齐国之政,可乎?”对日: “婴闻国有具官,然后其政可善。”公作色不说,日: “齐国虽小,则可谓官不具。”对日: “此非臣之所复也。昔吾先君桓公,身体惰懈,辞令不给,则隰明昵侍;左右多过,狱谳不中,则弦宁昵侍;田野不修,民氓不安,则宁戚昵侍;军吏怠,戎士偷,则王子成甫昵侍,居处佚怠,左右慑畏,繁乎乐,省乎治,则东方牙昵侍;德义不中,信行袁微,则管子昵侍。先君以人之长续其短,以人之厚补其薄,是以辞令穷远而不逆,兵加于有罪而不顿。是故诸侯朝其德,而天子致其胙。今君之过失多矣,未有一士以闻也。 (《内篇问上》第六)此所谓具官,即得贤人之谓。盖不得其贤,则如无官矣。
尚俭《史记·晏子列传》称晏子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味,妾不衣帛,则晏子之尚俭可知。
景公问晏子日:“贤君之治国若何?”晏子对日: “其政任贤,其行爱民,其取下节,其自养俭。” (《内篇问上》第三)此数语实已表明晏子对政治之大主张,即尚贤、爱民、尚俭是矣。盖爱民则未有不尚俭者。夫不俭则奢,奢则不足,不足则取于民者必滥,则必有害民之政矣。然晏子之俭,乃俭于自奉而已,非吝于与人也。
叔向问晏子日:“啬、吝、爱之于行何如?”晏子对日:
“啬者君子之道;吝、爱者,小人之行也。”叔向日:“何谓也?”晏子日:“称财多寡而节用之,富无金藏,贫不假贷,谓之啬;积多不能分人,而厚自养,谓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养,谓之爱。”(《内篇问下》第二十三)然则晏子之俭,乃节之于己而将以之厚分于人者也。
或日:爱民也,非战也,尚贤也,尚俭也,与墨子之兼爱、非攻、尚贤、节用,宁有二致乎?然则谓晏子为墨,又奚不可者?日:是不然。凡论学当究其根本,否则儒家亦何尝不泛爱?何尝不非战?何尝不尚贤?何尝不尚俭?若以是而论,则儒家又何异于墨家?则不将如韩退之所谓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者邪?
以余论之:晏子儒家,非墨家也。何也?以其根本与儒同也。其根本与儒同者何?一日:崇礼;二日:非鬼。今略述之如下:
崇礼说晏子言礼之处甚多,兹略录一二如下:
景公饮酒酣日:“今日愿与诸大夫为乐饮。请为无礼。”晏子蹴然改容日:“君之言过矣。群臣固欲君之无礼也。力多足以胜其长,勇多足以弑君,而礼不使也。禽兽以力为政,强者犯弱,故日易主。令君去礼,则是禽兽也。
群臣以力为政,强者犯弱,而日易主。君将安立矣?凡人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内篇谏上》第二)晏子侍于景公,朝寒,公日:“请进暖食。”晏子对日:“婴非君奉馈之臣也。敢辞。”公日:“请进服裘。”
对日:“婴非君茵席之臣也。敢辞。”公日:“然则夫子之于寡人何为者也?”对日:“婴社稷之臣也。”日:“何谓社稷之臣?”对日:“夫社稷之臣,能立社稷,别上下之义,使当其理;制百官之序,使得其宜;作为辞令,可分布于四方。”自是之后,君不以礼不见晏子。(《内篇杂上》
第十三)晏子之重礼如此,其根本盖与儒家同。墨家虽不非礼,而以非乐之故,礼亦非其所重。故庄子·天下篇》称墨子云毁古之礼乐也。墨之后流而为侠,韩非子谓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则晏子之非墨,而《汉志》以之列于儒家,当矣。
非鬼说 孔子言“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则鬼固非儒家所迷信也。墨子书有《明鬼篇》,有《天志篇》,皆信天神人鬼者也。晏子则不然,其言日:
祝直言情,则谤吾君也;隐匿过,则欺上帝也。上帝神,则不可欺;上帝不神,祝亦无益。(《内篇谏上》第十二)晏子此言虽分神与不神为说,而意则在明上帝之不神,而止景公之祝也。与墨子《明鬼篇》所言祝鬼者大异矣。
齐大旱逾时,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云:崇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可乎?”群臣莫对。晏子进日:“不可。祠比无益也。夫灵山固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天久不雨,发将焦,身将热,彼独不欲雨乎?祠之无益。”公日:“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日:“不可。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泉将下,百川竭,国将亡,民将灭矣,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内篇谏上》第十五)晏子盖以山河皆无鬼神,故祠之无益也。与墨子重祭天祠鬼者大异矣。然晏子虽不信鬼神,而亦常欲藉鬼神以匡君。
景公……西面望,睹彗星,召伯常骞使禳去之。晏子日:“不可,此天数也。日月之气,风雨不时,彗星之出,天为民之乱见之,故诏之娇祥,以戒不敬。今君若设文而受谏,谒圣贤人,虽不去彗,星将自亡。”(《内篇谏上》第十八)晏子既不信鬼神,而又欲因灾异以匡君,正与孔子言天何言,而后儒亦言喜灭异,同一撤焉。然则晏子之为儒家而非墨家也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