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哲学几乎是一个门外汉。但是,我最近几年来就感觉到,西方的哲学思维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从个别细节上穷极分析,而对这些细节之间的联系则缺乏宏观的概括;认为一切事物都是一清如水,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是相信辩证法的。我认为,中国的东方的思维方式从整体着眼,从事物之间的联系着眼,更合乎辩证法的精神。连中医在这方面也胜过西医,西医是头痛治头、脚痛治脚,而中医则是全面考虑、多方照顾,一服中药,药分君臣,症治关键,医头痛从脚上下手,较西医更合乎辩证法。我还认为,现在世界上流行的模糊数学,也表现了相同的精神。
因此,我现在的想法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分析已经快走到穷途末路了,它的对立面东方的寻求整体的综合,必将取而代之。这是一部人类文化发展史给我的启迪。以分析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综合为基础的东方文化。这种取代在21世纪中就将看出分晓,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
1990年12月8日
续补
文章写完了,读到申小龙先生的文章《关于中西语言句型文化差异的讨论》(见香港《语文建设通讯》1990年12月第31期,页40~41)。受到启发,再补写一点。
申先生的文章,正如篇名所揭示的那样,是讨论中西语言句型分歧的背后文化差异问题的。文中列举了吕叔湘先生、史有为先生以及申小龙先生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除了讨论中西语言句型外,还涉及东西方有关绘画的理论问题。他们的讨论有相当的深度和启发性,我在这里不想参加讨论。我只是觉得,文中的一些意见颇符合我对中西文化分歧的看法。因此,我想引用一下,目的是把我观察这个问题的面再扩展大一些,使我得出的结论更富于说服力,更确凿可靠。
申小龙先生先引用中西绘画理论中的一对范畴:焦点视和散点视,来解释语言现象。他说:"把汉语句子格局概括为"散点透视",我以为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汉语句子格局是有流动性。它以句读为单位,多点铺排,如中国山水画的格局,可以步步走,面面观,"景内走动"。二是汉语句子格局具有整体性。它不欣赏个体语言单位(如单个句法结构)的自足性,而着意使为完成一个表达意图而组织起来的句读群在语义、逻辑、韵律上互为映衬,浑然一体。这时单个句读(词组)的语义和语法结构的"价值"须在整个句子格局中才能肯定。这在中国山水画格局来说即"景外鸟瞰",从整体上把握平远、深远与高远。"他又引用他祖父和父亲两位山水画家的意见:构图首先是整体视觉。他还提到李约瑟、普利高津等所理解和欣赏的汉民族的有机整体思维方式。
我个人觉得,申小龙先生这些意见是很有启发性的。至于三位先生之间的一些术语,比如"散点透视"、"散点视"等不同意见,我不去讨论。我在本文正文中提到的中国思维方式是倾向于综合,而不是分析。在中国山水画中和汉语句型中,我的意见得到了证据。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一个民族典型的思维方式,是一切精神文明(甚至一些物质文明)生产的基础,它必然表现在各个方面。
1990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