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东方文化(1)

最近一年多以来,我经常考虑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问题。初步考虑的结果,已经写在《从宏观上看中国文化》那篇文章中。我的总看法是,从人类全部历史上来看,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目前流行全世界的西方文化并非从来如此,也绝不可能永远如此。这个想法后来又在几篇短文和几次发言中重申过,而且还作了进一步的发展,这就是,到了21世纪,三十年河西的西方文化就将逐步让位于三十年河东的东方文化,人类文化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时期。

我对自己这个看法,虽然几经考虑,慎思明辨,深信不疑;但自知不是此道专家,提出这样的意见,似乎有点冒昧;说不好听的,就是有点近乎狂妄。因此,口头上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讲,心里有时未免有点打鼓,有点信心不足。

那么,为什么我又很自信地认为,到了21世纪西方文化就将让位于东方文化呢?我是从一种比较流行的、基本上为大家接受的看法出发的:东方的思维方式、东方文化的特点是综合,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文化的特点是分析。从总体上来看,我认为这个看法是实事求是的。在西方,从伽利略以来400年中,西方的自然科学走的是一条分析的道路。越分越细,现在已经分析到层子(夸克);有人认为,分析还没有到底,还能够分析下去的。

在这里,自然科学界和哲学界发生了一场争论:物质真是无限可分吗?赞成这个观点的人占绝大多数,他们相信庄子的话:"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西方的分析方法、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的文化就能永远存在下去,越分析越琐细,西方文化的光芒也就越辉煌,以至无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条人类历史发展启示的规律,就要被扬弃。

反对这种物质无限性观点的人,只占极少数。金吾伦同志的新著《物质可分性新论》,可以作为代表。我自己是赞成这个看法的。最近金吾伦同志给了我一封信,我现在就借用信中的一段话,这样的意见我自己写不出来:

我认为,"物质无限可分论"无论在哲学上还是科学上都缺乏根据。在哲学上不能用归纳法支持一个关于无限的命题,休谟对归纳法的批判是深刻的。

在科学上:(1)夸克禁闭,即使夸克再可分,也不能证明物质粒子无限可分;(2)宇宙学研究表明宇宙有起源,我们无法追溯到起源以前的东西;(3)量子力学新进展否定了层层往下追索的隐变量理论。无限可分论玩的是一种"套层玩偶"。

分析方法曾对科学和哲学的繁荣做过极大的贡献,但决不能无限夸大,而且正日益显示它的局限。当代物理学和自然科学的新进展表明,宇宙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无限分割的方法与整体论是相悖的。无限可分论是机械论的一种表现。

金吾伦同志这一段话,言简意赅,用不着我再加以解释了。

在这里,我联想到一种目前已开始显露光芒、方兴未艾的新学说:混沌学。一位美国学者格莱克写了一本书《混沌:开创新科学》,此书已有汉文译本。周文斌同志在《光明日报》1990年11月8日写了一篇书评,介绍这本书。我现在也仿前例,借用周文中的一段话:

混沌学是关于系统的整体性质的科学。它扭转了科学中简化论的倾向,即只从系统的组成零件夸克、染色体或神经元来作分析的倾向,而努力寻求整体,寻求复杂系统的普遍行为。它把相距甚远的各方面的科学家带到了一起,使以往的那种分工过细的研究方法发生了戏剧性的倒转,亦使整个数理科学开始改变自己的航向。它揭示了有序与无序的统一,确定性与随机性的统一,是过程的科学而不是状态的科学,是演化的科学而不是存在的科学。它覆盖面之广,几乎涉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它不仅改变了天文学家看待太阳系的方式,而且开始改变企业保险决策的方式,改变政治家分析紧张局势导致武装冲突的方式。难怪有的学者竟然这样断言,20世纪的科学只有三件事将被记住:相对论、量子力学和混沌学。他们认为,混沌学是本世纪物理科学的第三次大革命。

这些话也是言简意赅的,我自己写不出来。

以上两例都应当引起我们深刻认真的反思:为什么到了20世纪末,西方文化正在如日中天光芒万丈的时候,西方有识之士竟然开创了与西方文化整个背道而驰的混沌学呢?答案只能有一个,这就是:西方有识之士已经痛感,照目前这样分析是分析不下去的。必须改弦更张,另求出路,人类文化才能重新洋溢着活力,继续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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