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来人走后,杨耀文和杨静回来了。杨静叫声爸,扑在父亲身上撒娇耀文怯怯地站在那里等候发落。笑天说:“你干吗?把作业本子拿出来,睡觉吧!”耀文把语文、地理、历史放在父亲面前。笑天说,把数理化取出来!耀文取出数理化,笑天正要翻看,若兰伸手给拿掉了,说洗脚吧。若兰已将洗脚水端来,蹲在地下给他脱鞋脱袜子把他的脚朝水里按,那双干裂并且饫满厚厚茧子的脚被热水一浸有些疼。若兰取来剪刀,将笑天一只脚担在膝上,给他刮脚跟泡软的厚皮,然后又修剪脚指甲。这当口,笑天已经翻看了耀文的作业本。本子上有许多打着红叉的错误,他想骂、想咆哮:他去南山流血流汗换来的就是这些打着红叉的错误吗?!脚趾甲剪得太深,疼了一下。笑天低头望着为他洗脚的妻子,妻子头上多了白发,妻子身上的衣服还是生杨静时买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笑天心里一酸,想到她为这个家、为了工作、为了孩子已经够累了。他内心的潮水熄灭了鼓动而起的火苗,笑天长长叹息着,推开作业本,把洗脚水倒掉后对若兰说:

“明天下午我把耀文带走吧!”若兰不知他把儿子带到库里做什么,眼里溢满泪水。笑天揽住她的肩头,耳语道:“你放心,耀文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我疼他!”

若兰把头埋在丈夫怀里,无声地啜泣开了。

七月。西京柏油马路已叫炎炎烈日晒化了,路面上汽车轮胎的花纹清晰可见,白日当头,街上稀疏的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人们躲在“空调开放”的大商场里,坐在楼梯上打盹、吃食品、说闲话儿。皂河里男人和女人浸漫在凉凉的绿水里,大声说着天南地北的乡音。山的浓荫赐福给有车族。库区里工人暴晒在站台上。站台因土梁围困挡住了风愈显闷热!汗掉在水泥地面上变成了白点儿,汗流在眼睛里蜇得眼球疼。搬运工推着炮弹钻进蒸笼似的铁皮车里弓着腰,漆黑的、紫红色的、红得冒血的脊背上,晒塌的皮打着卷儿叮在红肉上,汗水一腌,更是不好忍受。

杨耀文立在屋檐下,手里捧着父亲那把黄缸子。缸子里的水已经不多,他十分干渴,但他不喝。他注视着眼前这群赤身露体的“动物”,除了他的父亲在裆里兜块布,其余的叔叔伯伯们一律赤裸。大腿根部让汗水腌了,有的已经红肿,行动起来非常困难。

耀文默默地注视着。他从来不曾想到他的英雄般的父亲竟然在干类似刑罚的劳动。突然,老赵晃了一下,接着倒下了,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活围在他身边,笑天接过耀文的缸子朝老赵口里倒凉水。老宋头说:“快,把他抬到库房里去,库房里凉!”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为了不使军火发生意外,库房里的温度必须保持在安全温度线以下。老赵被抬进去放在胶皮上,笑天让耀文守着赵叔叔。刘虎大声嘁着:“还有一个小时,剩下两节车皮,无论如何得装完它!”大家跑得更快、喘得更快,刘虎哈哈哈笑着,说:

“好!好!装完车去皂河看女人呀!”年轻人想着皂河边美貌的西京女人,身下逐渐起了变化,无遮无拦地挺着那“玩艺儿”晃荡着,人们开始调笑,伸手触摸和伸手阻拦,一边说着下流话!老宋头对笑天说,让孩子回去吧!

不能让他在这里!

笑天让耀文回宿舍去,耀文不动。笑天说你逮鸟去吧,爸爸一会儿就收工了!耀文望着父亲牙缝里流出的血,哭了,抱住爸爸的腿,号道:

“爸!回家吧!别干了!爸……”哭声把一切杂声压了下去。老赵已经缓过来,拉着耀文说:“耀文,干完了叔给你买冰糕吃!叔劝你爸回厂去,我让他回去!”

耀文松开手,笑天抹把汗水又钻进阳光里。

那天下午太阳沉下去的时候,笑天让交货返回的车带走了儿子。儿子下午没吃饭,也没吃赵叔为他买的零食和冰糕,他执意让爸爸和他一起回家去,他说:“爸呀你打我一顿吧,你为啥不打我?我一定考上大学,等你老了让你享福,你相信我吗?”

笑天努力克制着自己,说:“儿子,爸爸相信你。”儿子走时起了风,风愈刮愈大,天就阴下来,风里有了凉意,风里有了土腥气,天要下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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