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孙茉莉守着张若兰一待就是五十六天。明天,若兰该上班了。这期间茉莉承担了几乎全部家务,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洗衣做饭熬药煲汤,从不让若兰动冷水。这让张若兰实在过意不去,私下里和笑天商量,该怎么酬谢孙茉莉。笑天说,多给些钱吧,如果家里有粮票再给些粮票,这样可以解决一点实际问题。若兰说这都没有问题,她帮我我帮她,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他们托你找人的事你找了吗?你怎么回复人家?他们指望的不是一百二百块钱!笑天说,帮什么都行,只要别太出格,这种事没人干,再说我也张不开口啊!

夫妻俩左右为难。那天晚上,茉莉收拾好厨房,把牛奶烧开端到若兰跟前。若兰接过碗放在桌子上,拍拍床沿说:“茉莉你坐下,我有话说!”

笑天转身想出去,茉莉先开口了。茉莉说:“笑天你别走。”笑天停下望着她。茉莉说:“若兰你要给我说啥?你要谢我,给我钱,给我粮,是吧?”若兰说:“这么多日子全靠你扶持我,我真的打心眼里感激你……”茉莉说:

“是吗?真这样就别给我提钱的事,你能管我一时,你能管我一世吗?我不要钱,笑天帮我找的人找到了吗?”

笑天憋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她。茉莉说:“不好找?还是找不到?还是人家嫌给的钱少不愿意?”茉莉睁大眼睛望着杨笑天。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平静、空洞、凄凉乃至绝望,而于这复杂的心态中又闪过一道希冀和期盼。

笑天说:“我找不到这样的人。正常人不干,不正常的我又不放心。”

笑天说完这些,紧张极了,他等待孙茉莉号叫、哭骂乃至歇斯底里发作!

但是孙茉莉很平静。她说:“笑天。”杨笑天立在那里应一声:“你说吧!”

茉莉说:“我来真的吧?给我找个男人,只要他和我领证,我跟他睡觉!”

若兰说:“不行!这个忙他更不能帮了,这叫什么?茉莉,你非要在城里待吗?回到乡下去,照样把孩子养大!”

茉莉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弟弟已经成亲,我回去住没住的、吃没吃的,靠我一个人劳动,做一天活能拿八分钱,我也养不活两个孩子……”茉莉说到这里,眼泪滚落下来,杨笑天吸下鼻子赶紧走到门外去。

西京的天罩在头上,有云层有阳光,此时他觉得这一切都很假。它们都是上苍愚弄人类的道具,是布景。布景下的房屋、道路、河流、桥梁全是摆设。如果有上帝的话,人类不过是上帝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儿罢了!他的一口唾液可以毒杀无数蝼蚁之命,他的一个响屁不啻是记惊雷,他的一泡宏尿,成了人类一场浩劫!上帝怎么不干点好事呢?杨笑天无法宣泄郁闷的心情,骑上自行车去找余大鹏。他在余大鹏那里一直待到天黑才回来,若兰说给茉莉三百块钱,茉莉只收下一百元。这钱是她恳求茉莉,茉莉才收的。

后来笑天和若兰搬到蓝天厂去了。一个月后笑天去看母亲,母亲说:

“到伟民家看看吧!茉莉不在了。”“什么?谁不在了?”笑天血往上涌,所有的神经都在一瞬间绷紧了。妈说:“茉莉,不在了。”

笑天扶着楼梯向楼上走,一步一步提不起腿来。迎着他的是茉莉的大儿子,这小子已经十二三了,笑嘻嘻的,头上缠着白布条。伟民一把抓住他,跺下脚:“唉!真没想到,她叫公交车轧死了!十七路车从西往东开,她骑车子由东往南拐要到学校去,汽车把她撞死了!公交公司得赔我,我不要钱,我要人!”

笑天走到茉莉的遗像前,茉莉微笑着仿佛对他说:“笑天,我来真的吧?……只要他和我领证,我跟他睡觉!”

笑天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笑天没有和伟民多说,下楼来,茉莉的婆婆正和母亲说话:“……这回我那俩孙子户口能报上了!”母亲含着哭声说:“嫂子,你心里可明白?孩子是昨死的?”伟民母亲说:“是她不想活了还是人家碰着她了,俺真的说不清楚……”

官司结束了。西京公交公司一次性赔偿受害人家属赵伟民人民币三万元整(包括丧葬费),赵伟民的两个儿子每人每月生活费八十元,一直给到年满十八岁。赵伟民的父母亲赡养费每人每月五十元,直到老人终年。

举家欢喜。只有一位老人蹲在楼角哭泣。他抹着满眼满脸的泪水,断断续续的风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我儿啊……你给爹留下的钱……爹怎么用……那是我儿……的命呀!苦命的儿啊……”

这老人是赵伟民的父亲,孙茉莉的公爹,一个整日苦愁着脸低头扫马路的老人,听说解放前他干过北山煤矿的矿警。“文革”中他属于“历史反革命”。

孙茉莉去世后,杨笑天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母亲那里去。他不想去,害怕去面对那个冷酷的现实!尽管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牵扯,更说不上有什么值得怀恋的隐情或事件,但他知之太多,他的感慨也就多,他的情绪糟透了。

生活~如既往。工厂、宿舍、食堂形成一个面,单身职工像蜘蛛,沿着三条固定的路线年复一年、曰复一日地去织他的网。杨笑天在工厂安了家有了吃饭睡觉的地方,省去了一个“角”。吃饭,干活;干活,吃饭……往返只有一条路。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