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这个家只有一间房子,门前是条长过道,过道上一溜儿七家,七个门洞。进门左手是厨房,六平米的地面竖着碗架,碗架是从大学借来的小书架,上面放筐、桶、盆、罐,中间放杯、盘、碗、碟,下面放米面粮袋,靠东墙是水池,临走道的一面有窗子,窗下是砖垒的支架,上面架着煤气灶,还有一块不大的菜板。卧室里铺着一张大床;还有一张架子床,上铺儿子睡,下铺女儿睡。一个小小的晾台堆放杂物,上边的竹竿上接着鸟笼和衣架。杨笑天除了上好班,他的业余生活仍是摔跤、看书、养鸟;再就是买菜、做饭、接孩子。

一晃四年过去。女儿杨静四岁了!时间到了公元一九八二年。农历四月,那几日天空晴朗,杨笑天在机房顶上换玻璃。机房平顶上有耸起的天窗,天窗四周镶着玻璃,玻璃在机器隆隆的震动中碎裂了,雨大时,风扯着雨飘进机房里,看机器的女人们老喊叫。换完玻璃,他躺在白色的沙粒上看天,天似穹庐,天色瓦蓝,深邃的天幕笼罩着他,令他目眩。他坐起来靠在天窗的墙壁上。墙壁被上升的气浪辐射着,很温暖。他松开捆在腰间的电线,从怀里掏出一本小说读起来。小说的名字叫《安娜·卡列尼娜》,是俄国大胡子作家托翁的著作,写一个娴雅美丽的女人,有宫殿式的城堡、有地位显赫的丈夫及丈夫为她打造的天堂般的生活,但她后来自杀了。她卧在铁轨上让火车碾碎她的躯体死了。笑天想到孙茉莉。茉莉是让汽车轧死的。她没过过一天安娜的生活,她是为了儿子才死的,安娜衣食无缺她为什么要死?笑天知道安娜的死和她的物质生活无关,她死于不开心、死于灵魂饥饿。笑天读这书时,书页上一会儿是安娜忧郁的眼睛,一会儿又变成茉莉哀伤的面容,他不知流了多少泪!身下的机房里,空压机的活塞飞速地运行着,发出哐哐的声响,像头狂躁不安的猛兽让人时刻为它担着心。

金东玉坐在值班室里看报纸。值班的小木屋依靠在机房的墙壁上,面前是密封的玻璃窗,门也是密封的。人走进去关上门,外边巨大的声响一下被推得很远,而外面的人只见里面人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除非“老狐狸”,他会看口型,能知道人家交谈的内容。肖剑就吃过这亏。

有回刘云娜来找他,他正千活,机床声音大就让她进了值班室,两人匆匆说完话刘云娜就走了。“老狐狸”问肖剑:“这女人来干啥?”肖剑说我姑娘发烧了,她来告诉我,我让她去找我爱人!“老狐狸”笑了,说:“她说她想你了!让你下班到小树林,晚上八点!你说行!对吧?”肖剑趴在老狐狸脸上,咬牙切齿地说:“你咋不死呢?你真是个老狐狸!”这是旧话,不过这故事大家都知道。金东玉坐在值班室里专注地写着什么,眼前的气压表、温度针、减压刻度盘及警示灯,甚至机器发出怪异的声响她全没发现!杨笑天听到机器声音不对在房顶敲玻璃,朝值班室撒沙子都没惊动她。笑天扔下书纵身抱着碗口粗的输气管滑下来,冲进机房一把关掉开关。金东玉才回过神来!这时机房里已经弥漫了烟雾,烟雾散发出呛人的火辣辣的气味。机修班里的人冲进机房来了!

肖剑冲她喊:“干啥吃的?!这么大的烟没看见?眼是出气的?”金东玉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老革命说:“这个值班室封得太死,机子出大毛病能听见,小毛病我就听不见。”肖剑急了,说声:“听不见把它砸了!”说着就去摸鎯头。笑天拦住他,说:“行了,这台机子我修……”南阳说:“算我一个……”彪子也说:“一起干吧!”彪子是单身,他不干笑天也得叫他。老刘中午本身就不回家。四个人抢修一中午应该没问题。肖剑消了气,看金东玉吓得那副样子,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埋怨说:“还哭哩,叫车间知道,这月奖金算泡汤了!”金东玉哭喊道:“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笑天听了这呐喊心里不知被谁狠狠地撞了一下,酸酸的很是不忍。这“不忍”在今后的岁月里影响了杨笑天二十年乃至他的一生,这是他当时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意识到的。他坐下来吸烟,拾眼观察大龙的这位小妹:她有一张朴实憨厚秀美的面庞,一双细长眼里平乖口的目光中透着执著与野性。

她的下身穿条牛仔裤,上身穿缃色条绒上衣,衣服短了下摆处接了一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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