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秋天,在武装部长秦邦宪的安排和授意下,厂劳资处把杨笑天调到了空压站。
这是古城东郊一个上万人的大工厂。笑天调到空压站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人去打架。
那是在一场酒后。拿到调令,笑天跑到动力车间,将调令交给车间孙主任。孙主任五十岁年纪,中等身材,微胖,一双眼睛深邃且机警。笑天见他之前作过心理调整,他要求自己尽量放得谦和一些,斯文一些。这些他都做到了,见了孙主任,他说:“主任,我来报到,这是我的调令。”他毕恭毕敬地把那纸调令双手呈递过去。孙主任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接过调令扫一眼,摘去眼镜指着对面的空椅子,客气道:“站着千吗?坐吧!”
笑天老远把屁股伸过去,斜着身子坐下等主任发落。孙主任打量他,心想这个年轻人就是被蓝天厂人传得沸沸扬扬的杨笑天吗?关于他因说错话被批斗,关于他的武功、他的大胆,关于他和女人的种种传闻,无论哪一件都使孙主任心神不安。“厂里给我们打过电话了。你要来,我知道。我们为这事儿开过会,会上通过的!”孙主任说着这话,方才还是阳光明媚的一张脸慢慢阴下来,他试探着问笑天:“听说你有一身武功,和空压站小邢他们早认识?”笑天将目光从主任脸上移开,笑着说:“我认识王师傅,他爱养鸟,我也爱。这才认识小邢他们。小时候上体育课,跟老师学过一套初级拳,早忘光了,我哪里有什么武功!”孙主任两眼盯在笑天身上,目不转睛地审视他。尽管笑天这么说,但他还是从笑天的眉眼里话语中捕捉到他的犀利了!孙主任连连叫苦,暗骂秦邦宪:“你把什么人塞给我了呀!这人一旦发作起来,有谁降得住他……”尽管心里这么想,但脸上还得笑,他知道事情办到这里已经没退路了,是好是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于是孙主任不容置疑地说:“你,我们还是了解的,不了解我们能接收你吗?你的大名,蓝天厂有耳朵的都听到过。说实话,笑天同志,有的车间不敢要你!
我说我要!我知道杨笑天这人讲道理!笑天呀!我把空压站那几个青年交给你了,你教他们技术也好,教他们武术也好,我都没意见,但是,不能给我带坏了!他们不学好,不听领导的话,你得管!好不好?”孙主任这番话听得杨笑天好不烦恼:我把他们带坏了?他们是好是坏与我有何相干?
要我管?我又凭什么去管人家!正要发问,这时门外肖剑、邢南阳、老刘彪子推门而入,拉住笑天,说:“走,抬工具柜去!”
那时本厂工人调动,可以把自己在原单位使用的工具箱、钳台之类的东西带到新岗位去。笑天只好忍住,随他们离了办公室。
下班后邢南阳、彪子和肖剑以他们独特的方式,衷心地表达了对杨笑天调来空压站快乐的心情,他们把白酒倒在喝水的缸子里,使劲地撞击着,然后灌进喉咙,借着烈酒燃烧的火焰,他们高声地唱放肆地笑,相互抬杠打趣说诨话出洋相,最后把铁皮盆翻过来当做手鼓敲。肖剑把口琴捂在嘴上,来回拉动,一只手掌不住地扇,伴着急促的呼吸和酒气,口琴爆出节奏明快的旋律!彪子搂着南阳跳舞,彪子扮绅士,南阳做娇娘,屁股扭来扭去,胯部前后冲击,疯了。疯了的烧酒疯了的音乐疯了的男人们啊,后来一个个笑着笑着,就倒下睡着了。老刘拉住笑天,反复地问:“你是不是看不起农民?说!你老实给我说……”
老革命是空压站乃至动力车间资格最老的英雄。他上过抗美援朝战场,至今身上还留着美国人的子弹未能取出,所以大伙叫他老革命。老革命祖籍山东长在东北,人正直,心眼又好,技术更是没得说,惟一的爱好就是喝口小酒、养养小鸟儿,徒弟们都尊敬他。此时他靠在墙上流着泪,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妈的屄的,老子是见过阎王的人,我怕过谁?……”笑天喝了不少酒,但心里明白,瞅着这些男人们心里充满欣慰与感动。
当他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这天是星期天。他躺在自家床上,妻子张若兰在厨房包饺子。这时楼上的“练家子”赵伟民在厨房外探下头,问:“笑天还没醒?”若兰说:“又睡去了,昨晚喝多了!”伟民说:“让他睡吧!等会儿我再来!”若兰问:“有事儿我叫他?”伟民说:“待会儿我再来吧!”这时楼上传来茉莉的哭声,起初声音小,后来就放开了哭,边哭边骂着什么人。若兰知道茉莉的哭和伟民有关,伟民来找笑天和这哭也有关,心里悬吊吊地不知要出什么事。饺子刚下进锅里,厂里来人说熔铜炉的仪表出问题了,让若兰快去处理。若兰只得给笑天留下字条,让他把耀文从姥姥家接回来,饺子热一下再吃,这才风风火火奔厂里去。笑天醒来见了条子,捏一个饺子扔进嘴里,饺子是温和的。站在那里给自己倒点醋,蘸着吃起来。笑天吃饺子必饮酒,这是他的一个习惯。若兰知道他这习惯,用饺子下酒喂嘴,再用好书怡情养眼,这是他最快乐的事了。只因昨夜酒高,若兰才把酒给他收起来。笑天见桌上没酒,明白若兰的意思,也就不再去找。这时伟民在门外问:“笑天,起来没?”笑天咽下饺子忙应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