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的阳光

与Bassae的阿波罗神庙和希腊同时期的神庙有所不同,它的结构很特别,并且非常出乎意料地在庙的前方开了个侧门,终日敞开着,仰望对面的Lykaion山。人们都很好奇那扇门的作用,人是不会从那里穿过的,那是神的区域,这扇“神秘”的门究竟为谁而开呢?

耶鲁艺术博物馆的讲座大厅在这个时候总是坐得满满的,这是历史系终生教授VincentScully在给大家上西方艺术史。每次讲到希腊的时候,他总是刻意提到那扇让人意外的门,停顿一会儿,等待一个他认为永远等不到的答案。后来他也试着回忆自己亲临神庙时候的经历,告诉大家他曾经仔细观察到对着侧门的角落伫立着一尊神像,他微微抬着头,视线的方向一直延伸到那扇侧门。而门又正好在外围罗马柱的中间,远眺过去就是壮观的山顶。因此Vincent推测这侧门的存在是为了让庙里的神在日出的时候穿过门,透过罗马柱的缝隙,看到金光耀顶的山头。

这样的细节在浩瀚的艺术历史长河里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FrederickCooper的脑海里却闪烁着一幅浪漫的画面,那个小小的侧门和那一瞥金色的山顶从此就萦绕在这个年青人的心头。

有一年,Vincent教授收到从希腊寄来的一张照片,那是一束早晨的阳光,笼罩在阳光里的正是Bassae的阿波罗神庙。那扇曾经让他思索的侧门敞开着,金色的阳光让神像的眼睛显得格外有神采。他震惊了,再往下看,署名是他的学生FrederickCooper。原来Frederick上完一学期的艺术史后去了希腊,来到了Bassae的神庙,在阿波罗神庆典的前夜,偷偷地蜷缩在Vincent课上提到的神像下睡着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一束金色的阳光照在神像的脸上,那罗马柱缝隙间隐约的山头在金色的笼罩下仿佛被赐予了神的光芒。惊喜之余他没有忘记把那束金色的阳光寄给自己的老师,证实老师上课那一句即时的猜测是对的。

Vincent已经86岁了,我在的这个学期,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给大家上这门经典的艺术史,他说这是他教书几十年来常常让他感动的许多故事中的一个。“许多”这个词让我很好奇,耶鲁究竟有多少学生活得如此投入?他们敞开的心扉像孩子探究这个世界的眼睛,清澈、没有杂质,执著地去体验、探索表象背后的秘密。也许年青人本该如此,生活本该如此。令人感叹的是,我们中间大多数人原本纯净的心灵蒙上了太多功利的灰尘。

我想Frederick的创意多少来自于他的老师。我从这个暮年的老人眼里看到了不同寻常的热情,对自己研究学科的热情,对教书的热情,对回答问题的热情,对探索未知的热情。Vincent毕生都在研究他热爱的艺术。他尤其精通建筑史,世界各地的各种建筑、历史遗迹,他都能如数家珍。每次出现地图的时候,他就颤抖地拿着长竹竿去屏幕上指点江山,说他们当时从某个点出发,走了多久,翻过大山,趟过河流,看见什么壮观的景象。他一定去过很多地方,教材上的很多照片都是别的书上没有的。一定是他自己拍的,所以讲起来就好像提起从前的老友,那么亲切熟悉。

这门号称耶鲁最受欢迎的基础课,每学期都能吸引100多人,Vincent或许是耶鲁拥有最多学生的老师。有一次我去图书馆,请管理员帮我找一本他写的书,我告诉她我这学期选了Vincent的课,她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然后很惊讶地说:“他还在上这门课啊,他都86岁了!”86岁的老人还在工作!在中国,这个年纪的老人都等着小辈伺候,颐养天年了。也许旁人看来觉得他很辛苦,但我觉得他是幸福的。对他来说,上课已经不是什么谋生、谋名的手段,而是对自己充实的一生的回忆,况且下面还有那么多人如痴如醉地分享。

我刚来的时候,带着中国退休的观念,很好奇为什么那些老人还能活跃在学校里。后来我才知道,耶鲁教师只要成为终生教授,就可以一辈子保留这个教职。耶鲁从他们中挑选出每个领域最杰出的一两位,授予“Sterling教授”的称号。这个名字来源于耶鲁的校友JohnWilliamSterling,他捐赠了1000万美元建立基金资助学校优秀的教授。现有的Sterling教授有40位,他们中有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有美国新闻出版界的最高荣誉普利策奖的获得者,有中国人很熟悉的著名历史学家史景迁,还有我们文章的主角Vincent。

耶鲁的本科生是幸福的,像Vincent这样的Sterling教授也会给本科生开课。我这个学期选修的三门课艺术史、音乐史、文学叙述,执教老师的平均年龄是70岁,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对自己的研究充满热爱,不是年轻人一时心血来潮的激情,是一辈子的投入和享受。上课的时候,你确实能感受到他们喜欢自己在做的事。音乐课上年迈的Whigh教授带着大家一起打拍子,哼调子,只要音乐一响起,他的脸就一定是生动的,身体和音乐合二为一。这门课的教室有中世纪教堂的感觉,讲台上有一架三角钢琴,四周的音响效果特别好,教授经常请对某个领域有特别造诣的学生演奏或表演。想象一下,每天早上,阳光从外面的阳台上照进来,听着各种音乐,看着白发先生在台上充满激情地传递、演奏,那种愉悦的氛围会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充满活力。

除了热爱自己的专业,老教授们还十分敬业。艺术史的课上曾经有个悲壮的小插曲。有一次,86岁的垂暮老人颤悠悠地去指地图上的一个城市,被地上的电线绊倒了。在百人的讲厅里,在忠守了一辈子的讲台上,他面朝地重重地摔下去,起不来了。有学生冲上去,慌乱中只听见老教授的道歉“太对不起了,对不起,这太尴尬了……”后来教室里的人开始散去,救护车来了,还有人呆坐着,人群中有人哭泣……停了一节课,脸上贴了两块大胶布的老教授又出现在讲台上,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再没有一根电线了。

耶鲁究竟有多少学生活得如此投入?他们敞开的心扉像孩子探究这个世界的眼睛,清澈、没有杂质,执著地去体验、探索表象背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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