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3)

我看着她的脸,心想,现在的年轻女孩真是开朗,已经开朗到了浑不吝的地步。你越是故意跟她们说下流话,她们反而兴致越高。当然,这个姿态也许包含着莫大的智慧:她们明白“一切口淫犯都不是实干家”的真理。随后,我又瞥瞥她面前杯子里飘浮着的冰块,进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不在经期,所以情绪才会好转得这么快。在麦当劳,我明明看见她正在抹眼泪呢。假如是在“量多的日子里”,她眼中的世界就会灰暗得多了吧。这个岁数的人就是好,非常容易不高兴,也非常容易没头脑,世界观基本上取决于内分泌。

而杯子里的冰块还让我回忆起另一则趣事。我的前老婆刚跟我离婚那阵,B哥也刚刚晋身于我们国家被仇视的那个阶层。为了让我明白“路边的野花随便采”的道理,他开着新买的“捷豹”汽车,拉着我到工体附近的夜店去鬼混。但我很快看出来,他号称替我散心,实际上却是自己猎艳。

有一天晚上,他到舞池里遛了一圈儿,往包间招来了两位据说是“学舞蹈”的女孩,其中一个倒是条儿很顺,而另外一个却圆滚滚的——她自己解释说是“跳民族舞的”。出乎意料,B哥那天却把身材好的让给了我,自己却猛攻那个胖妞儿,还恭维她“是个冬暖夏凉的小宝贝”。我很诧异这厮为什么如此谦让,到了后半夜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很走运,两个女孩都不是“放不开的人”,B哥提出“太吵”之后,她们爽快地答应跟我们到宾馆“慢慢增进了解”。我自然拉着个儿高腿长的那位进了屋,但刚一关门,她就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大姨妈来了。”无可奈何,我只好把床让给她,自己坐在沙发上给她讲故事。快天亮的时候,她忽然疼得受不了了,我又跑出去给她买了盒止痛药。

B哥则肥瘦不挑地奋战了一晚上。次日中午,我们两个黑着眼圈总结工作,我破口大骂,而他却无耻地对我笑道:“你这人就是不会观察生活,连人家来没来事儿都看不出来。”

我问他:“你是怎么发现的?难不成鼻子比中国人民警犬还灵?”

“那倒不用。”他说,“你没发现在包间里点饮料的时候,我那个妞儿一杯一杯地喝威士忌兑可乐;而你那位呢,始终捧着一杯热奶茶?”

“这个你都留意,你太适合当妇科大夫了。”

“我只是爱学习,初中的时候就看过林巧稚大夫的很多著作。”

记得那位痛经的姑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可真是个好人。”后来这事儿就成了B哥的笑柄,有事没事就揶揄我“真是个好人”。

“哎哎——”姚睫在对面叫我,“你怎么一人跟那儿乐啊?又憋什么坏呢?”

“没有,我面部神经紊乱了。”我看看手表,已经快两点了,便把话拽上正题,“前两天那事儿真是抱歉啊,我是挺想把你招进来的,可是现在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是个无能之辈。”

她的脸阴了一下,随即转晴:“无所谓,这种事儿太多了。”

“都是裙带关系……”

“反正你们那破单位也没什么意思。”她短促地说。

“你能这么豁达,我就坦然了。”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有愧于你——你眼下要是手头紧,我可以……”

“咱俩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吧?”她尖刻地翻了个白眼。我登时更羞愧了,点上一颗烟,让烟雾遮住自己。

看见我不说话,姚睫忽然烦躁起来,挥挥手说:“走吧走吧。”看那样子,好像是我破坏了她的心情。结账的时候,我坚定地把钱塞给服务员,她也没再多说,挎上米老鼠背包径自出了门。

“你住附近么?我送你好了。”我立起领子追出去,哆哆嗦嗦地说。早春的夜真是冷啊,冷得像一盆清水。

“不用,我走回去就可以。”

“那怎么行,你这不是抽我脸么?”

“我想自己走走。”

“那我开着车在后面跟着你。”

“随便。”

她大踏步地走出铁栅栏门,穿过马路往东走。在我印象里,那个方向是“前八家”,中关村地区所剩无几的城中村之一。此处的特色是破烂儿多,方圆十几里的垃圾都先回收到那里,然后再分门别类地烧、扔、埋。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常看见一辆又一辆驮满废品的三轮车缓缓地蠕动。而在“前八家”租房子的学生和考研者则必须接受这样一个心理暗示:你们和垃圾是一类货色。但是当垃圾也有当垃圾的好处,“前八家”的房租比别处要便宜很多。

姚睫穿过宽阔的柏油马路,走向不知深浅的夜色,我则迅速开上车,掉了个头,慢慢地在她后面跟着。看到她踉跄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没开车灯,便赶紧打开来为她照亮。她的背影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亮了,书包上的米老鼠更是栩栩如生。这时,她反而停下来,绕到我的车门旁说:“算了,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我住的地方是个平房小院,回去得敲大门,把房东叫起来。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我隔壁的那个女孩,她已经考了三年研究生了,还没考上,脾气特别不好,而且容易失眠,万一吵醒了她罪过可就大了。”

“那好吧,我们……”

“但我也不去你家。”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没邀请你呀。”现在轮到我嗤笑着“白”她一眼了,“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要我说,你就痛痛快快接受我的捐助,找个便宜点的宾馆好了。”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不是跟你较劲……是我不想睡觉。”

“还不想睡呢?”

“我也没辙。”她仰起脖子,看了看圆明园又高又黑的石墙,突然兴奋起来,“或者我们去圆明园好了。”

“这也太……”

“去吧去吧,我想受爱国主义教育。”

我几乎是被她生拉硬拽着下了车,又跑回“单向街”的那个院子。绕过已经关门的咖啡馆,再往黑暗的纵深处三拐两拐,就可以到达与圆明园相隔的那道矮墙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学生们就常常趁夜从这里翻进去,到园子里去喝夜酒,看来这个好传统保持至今了。

“慢点走慢点走。”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她。

“没事儿,这路我走过好几回,没坑。”

“我是怕踩着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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