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2)

看来姚睫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或者说她有点儿小小的特异功能。许多女孩的“聪明”和直觉都是交织在一起的,没来由的一个念头,却总能猜到事物的本质。我想起自己的前老婆,她过去也有这种神奇的小本领,我信口编的瞎话,她总能一闪念就揭露。但这个能力却让她困扰,因为她从小坚信,了不起的人都是头脑清楚、逻辑严密的;人在生活中最宝贵的两个精神,一是勤奋,二是理性。而依赖直觉的女人都是弱者。她刻意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并且极力把直觉从脑袋里面剔除了出去;再后来,她又理性地把我也剔除了出去。

而现在,我仿佛看见一只桃儿正坐在灯火阑珊处,咧嘴得意地笑着。我叹了口气,起身穿上衣服出门。我居住的公主坟一带,到中关村距离十多公里,晚上开车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我在“哨兵庄严,不容侵犯”的告示牌下左转,从海军某部机关大院的西门拐上了三环路。夜间的干道灯光璀璨,空旷得让驾车者不好意思;中央电视塔在八一湖的上方一闪一灭,熬着夜向全国失眠的人输送主流价值观;两个富家子开着改装过的斯巴鲁轿车声势浩大地从后面超上来,转眼之间绝尘而去。

因为一路上没怎么踩过刹车,我20分钟之后就开到了圆明园东门附近。在路边随便停了车,我走进一扇漆黑、纵深、看起来极其荒凉的铁栅栏门。此时,我仍然感慨着此行的荒唐,同时还有奇妙——如果睡觉之前关了手机,我就不会和姚睫聊起来,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被她叫出来了。而眼下,我的任务应该是劝这个姑娘回到住处去,并讲上几句“早睡早起身体好”的道理。

干燥的土路被我踩得吱吱作响,距离今年冬天的唯一一场雪,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河北某些县市正在承受旱灾,但报纸上说,当地人民“有信心保证冬小麦的丰收”。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纵横八方地伸展着,像是什么生物的手臂,又构成了一张网,看着让人心悸。这景色完全可以搬进一部恐怖片里,但是我的心情却极不相称地爽朗,时不常地想笑。

沿着小径拐几个弯,就是一处被称为“单向街”的所在了。这里其实是一家兼营咖啡馆的书店,借了圆明园的景,搞得很有氛围。我有好几个“干文化行业”的朋友都很热衷在这儿办活动,有一次还邀请我主讲;那天我的身份是“口述历史学家”,向一些懵懂的小姑娘、小伙子解释什么叫“板儿带”、“军刺”和“圈子”,借此帮助他们看懂《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电影。讲完之后,他们把我归入了在70年代度过青春期的那茬儿人。我抗议说,生不逢时,我连83年严打也没赶上——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来不及施展身手。但一个小孩儿尖刻地说:“那你就有资格认为自己还年轻吗?在我眼里,你和那些60后一样,都可以被归入叔叔辈儿了。”

那句话弄得我非常沮丧。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被迫承认自己已经老了,也承认自己曾经浪费了过于漫长的岁月。

咖啡馆的灯昏黄地亮着,把小小的一片夜色映得很温暖。毫无意外,房间里的音响放着小野丽莎的音乐。我在靠墙的书架旁看见了那张桃儿一样的脸,她正趴在桌上,下巴压着手背,直愣愣地盯着一杯柠檬茶。

“你是不是失眠了?”我用熟人的抱怨口吻和她打招呼,“持续性的还是周期性的?”

“我不失眠。”她说,“我睡得香着呢,即使在火车上也想睡就能睡。我只是睡得晚。”

“刚毕业的人都这样,我上学那会儿也是。那时候宿舍里还没有电脑,但也有的玩儿,几个男生打牌能打一宿。”我拉出椅子落座,旋即换上过来人的口吻:“不过我还是劝你调整一下生物钟,晚睡对身体不好,尤其是女孩儿,特别损害皮肤——你不希望25岁之前就开始化妆吧?”

她隔着桌子,用手指虚晃着“点”我:“那你还出来,你那么会养生。”

“夜黑狼多,我不忍心把一‘果儿’独自扔在开春的夜里。”我说,“纯粹是出于责任感。”

姚睫“哈哈”笑了一声,然后我们冷了几秒钟的场。她的眼睛并不大,但是很黑,睫毛又长又亮,随便一瞥也有注视的效果。吮了一口冰茶之后,她忽然饶有兴味地问我:“你说,你要万一没来,现在又没车了,我只能徒步走回去——如果真碰上流氓怎么办?”

“我有个好办法。”

“什么?”

“《静静的顿河》你看过么?那里面的女主人公阿克西妮娅也碰上过流氓,结果一句话就让对方收了歹心。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么?她说——”

“我有淋病。”我们两个一起说出了那句台词,语调斩钉截铁。随后,姚睫开始大笑,笑得两手直攥拳头、浑身颤颤巍巍的。隔桌的一个长发汉子警觉地扭过脸来,看了她好几眼。

“现在的年轻人也这么爱好文化经典,我很欣慰。”我笑着点上一颗烟,又示意服务员随便拿杯饮料过来,“好好学,有前途,我就是因为有文化才混成现在这操蛋样子……”

“我觉得你过得挺好的呀,瞧你那肚子,鼓得跟妊娠似的。”

“现如今,这种肚子已经是劳动人民的特征了。中产阶级的形象,得是呲着一嘴白牙在海滩上跑步——我们那拨儿同学,从政的有好几个都是处级干部了;经商的同学更了不起,已经阔得随时能把当官的同学举报进监狱了;就我没出息,30多的人了还住着父母的房子,老婆也跑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汽油一涨价就在网上骂娘……”

“停啊,”她白了我一眼,“我最不爱跟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聊天,原因就是男的也一律像怨妇。”

“好好,那咱们继续聊淋病的事儿吧。”

“呸。”她又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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