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上午,李鸿章正在翻阅《庄子》,忽有仆人来报袁世凯来访,他心中稍喜,感到袁世凯才是忠胆之人,连忙传话叫他进来。
袁世凯登堂稍作寒暄之后即说:“中堂再造元勋,功高汗马。然现在朝廷待遇,如此凉薄,以首辅空名,随班朝请,迹同旅寄,殊未免过于不合。不如暂告归,养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闻鼓鼙而思将帅,不能不倚重老臣。届时羽檄征驰,安车就道,方足见老成声价耳。”
“慰庭,你是来为翁叔平作说客吧?他急急要想得到协办,我开了缺,他即可安然顶补。”李鸿章听了袁世凯此话,气从心底起。不等袁世凯说完,他就大声喝止训斥:“你告诉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武侯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也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臣子对君上,宁有何种计较?何为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你愚也。”
袁世凯自知失言,只得俯首谢过,诺诺而退。
袁世凯走后,李鸿章余怒未消,亲信幕僚吴永便入内劝慰。李鸿章对吴永说:“袁世凯,你不知耶?这真是小人!他巴结翁叔平,来为他作说客,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为叔平作一个协办大学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着,我是要传他衣钵的。我混了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乃受彼等捉弄耶?”
吴永是李鸿章的恩师曾国藩的孙女婿,李鸿章闲居贤良寺时与他无所不谈,视为心腹。“我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自问亦未有何等陨越;乃无端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余。环境所迫,无可如何。”他接着对吴永说,“功计于预定而上不行,过出于难言而人不谅,此中苦况,将向何处宣说?”
吴永心中明白,赴日乞和,是慈禧太后的意旨,受过挨骂的却是李中堂。他为了不致使自己的主人过于悲愤,听了这话,便想把话题引开而请他赐教书法。而李鸿章干笑着,进而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吴永很是体谅李鸿章的这种苦衷,便说道:“生归困谗,所谓飞鸟尽而良弓藏也。”
而李鸿章却愤愤说道:“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藉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有不示加容纳。苟求无事,国家前途,宁复有进步之可冀?制度如此,实亦无可如何之事也!”
言至此处,李鸿章以足顿地,余怒难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