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一人在中夜醒来,父母不在身边,我也没有一个朋友。
一股冷风从虚掩的大门那里吹了过来,我打了个哆嗦。床头那本读了一半的《血与黄金》不合时宜地哗哗翻页,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一骨碌坐起身,把书塞到枕头下面。
闹钟指向凌晨三点半。我揉揉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虚掩的房门。随着风,它又开始颤巍巍地动作了,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一寸一寸正在慢慢推开。
难道我睡觉之前没有锁门?我不记得了。当我努力去回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之前的任何事情。包括我如何来到这间学生公寓,如何打开箱子和收拾房间……我甚至没有洗漱和换上睡衣的记忆。就好像,我才刚刚拎着行李走下飞机,就已经躺在了床上。天是什么时候黑的?我完全没有一点应该有的印象。
就好像是一幅印象派的风景画。远远可以看到轮廓,但当你走近去分辨那些细节,却只能看到大片面积的油彩。我隐约分辨出大本钟和威斯敏斯特教堂,可是那些记忆太遥远了,不像是我刚刚看到的,而更像是在某个慵懒的午后,偶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发霉的大书,看到里面被水雾浸湿的图片,或者抽屉深处,浮现在一张发黄皱缩的明信片上的画面。
从飞机降落到现在,我已经在伦敦待了超过十个小时。但是我并没有亲眼看过伦敦的街道。这实在太奇怪了。
我慢慢爬下床,光着脚踏在柔软的地毯上,一点点接近那扇极其可疑的大门。
风更强了,门被推开一个手掌的距离,透进来走廊模糊的光亮,然后迅速间砰地撞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我定了定神,在四壁回声中伸出手扶上金属的门把。滑腻冰凉的感觉浸入手心,我才意识到自己满手都是汗。在静寂无人的深夜,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的惊慌是无疑的,但是我却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我向来不惧怕黑暗。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全家住在一个廉价的职工公寓里。我家在六楼顶层,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泡才装上就会被打破,又没有一扇窗户,那个充满垃圾发酵味道的楼梯就算白天都是一片漆黑。
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我很恐惧那样的楼梯,盘旋深入,辗转迂回,伸手不见五指。我总是想象着在腐烂的味道后面,在绝对的黑暗中间,会有一个恐怖的鬼怪,它就在那里,躲在楼梯看不见的角落里等待我。
这种想象成为我长久以来的梦魇。
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肯一个人回家。当我下学的时候,我就会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父母下班回来,拉着我的手,安慰着我,陪我一起上楼。但我偶尔也会落单。在那个时候,我就闭紧双眼,在心底默默数着脚下的楼梯,然后屏住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跑上六楼。我不断告诉自己,强迫自己相信,所有的梦魇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世上一切鬼神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