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吊颈岭,伦尼的磨坊
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我对调景岭的想象,也许就不会弥漫着某种阴暗诡谲的情调。我知道,调景岭也叫吊颈岭。
关于这个人,我们知之甚少,只知道这是一个名叫伦尼(Albert Herbert Rennie)的加籍退休公务官,他于1905年在当时一片荒凉的照镜岭投资兴建了一间面粉厂,有人就叫它“伦尼的磨坊”(Rennie‘s Mill)。这也是调景岭第一个现代文明的象征。如果按照他的愿望,这家面粉厂能够越开越大,这荒野之地或许可以进入另一种命运,但悲惨的结局已经宿命般注定——3年后,这家面粉厂就倒闭了,这个破产的磨坊主自杀了。整个事件其实非常简单,关于这家面粉厂倒闭的原因,据说是因为生产成本过高而产品质量欠佳,实在是开不下去了。而关于这个人的死亡方式,一直有两种说法,一说他是在距面粉厂3公里外的鲤鱼门跳海自尽,一说他是在自己的面粉厂上吊自尽,而正是后一种说法让这个地方有了一个致命的地名——吊颈岭。
多年来,对这样一件事和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谁深入地探究过,这样的探究似乎没有太多的意义。但我总感觉这个人的死还有太多的蹊跷,或许,有一个大背景可能被长久地忽视了。扼杀他的,可能不止是一家面粉厂的倒闭,而是一场巨大的危机。当人类历史刚刚进入20世纪,那些渴望在资本上构筑起整个世界的资本家们,就开始接连遭遇资本带来的一次次危机。就在伦尼投资办厂的头一年——-1904年,整个世界刚刚从一场长达十余年的危机中摆脱出来,资本如同含混而巨大的海水,又开始兴风作浪,世界经济如同打了强心针一般,又开始迅速复苏,人类的创业激情,在资本的刺激下,又开始高涨。这很可能就是伦尼退休后投资办厂的一个重要动力。然而,可怜的伦尼没有想到,很多的资本家也没有想到,短短的3年之后,1907年又爆发了一轮更大范围内的世界性经济危机,股票价格和各行业的生产指数一路狂泻、狂跌,无数企业和银行在洪水滔天般的大危机中土崩瓦解,而作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也在劫难逃。就像当时一位西方经济学家形容的,那是一场比瘟疫更可怕的、谁也无法逃避的人类灾难。
对于伦尼的自杀,如果仅仅只是看做一个孤立的事件,仅仅只通过常识的层面去理解,实在有点难以理喻,应该还有更接近真相的病理分析。一家面粉厂的倒闭,或许会让他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但绝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我在此猜测,最终扼杀他的,可能与一种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阴郁情绪有关——一种对资本,以及与资本粘连在一起的整个世界的彻底绝望。他可能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而他再也没有重起的机会。他已经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而这个磨坊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一个人再也看不到丝毫的光亮,眼里便开始迸射出逼人的寒光——这是我对一个人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想象。那垂死者幽深而寒冷的眼神,穿越百年岁月,让我一阵阵惊悸,毛骨悚然。对于那场危机,以及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又一次世界性危机,我从未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多少懂得了一点儿。“上帝呀,情况糟透了!”——据说,这是伦尼最后的绝望的呼喊。而他的自杀,也多少有了一点意义,他以自己的生命,对那场危机给出了一个血的注释。
很想去看看那个要命的地方,看看伦尼的磨坊和那被时光消磨的血迹与锈斑。山坡上浮动着一些斑驳的阴影,让我产生了某种幻觉,但一座老磨坊哪怕在幻觉中也不再存在,眼前只有一种致命的虚空。也许,这就是世界最真的真相吧。而这片荒凉的土地,随着一个人的自杀,从此被置于一种死寂的、灾难性的背景。英国人比中国人的记忆更深,他们把这片土地一直称为Rennie’s Mill(伦尼的磨坊),这也是调景岭香港版图上正式的英文名。直至香港主权移交中国后,香港特区政府才将英文名称改为调景岭的中文音译(Tiu Keng Leng)。这一改,很干脆,很彻底,把所有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奥义一下全部切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