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又说,煤的前身是树木,绿油油的前世,再经过一次焚烧的死,幽火将熄,化作一层暗灰。美美希望自己往昔有关鳅鳅的回忆都是绿油油的小森林,生机勃勃,生生不息。倘若与鳅鳅有机会再见,也希望一如既往地延续那大片活泼的碧绿。
美美留意到自己和鳅鳅虽不同班,但两人有一节共同的选修课。因此,美美从周一就开始期待盼望着周五晚上的这节选修,像是午夜12点前的灰姑娘在原形毕露前的留恋和惴惴不安。
其实美美还能记得鳅鳅,一眼就看见“薛皓轩”几个字,毕竟因为鳅鳅是自己童年不可多得浓墨重彩的一笔。鳅鳅到底是否一如美美那样,残存着这份底色,就不得而知了,起码在公告栏上,不会有像美美这般际遇。还是那段小学时光,班主任三天两头地捧着个花名册点小朋友的名字。因为美美叫文美美,以至老师保持一贯亲昵的作风,点到文美美时就把姓给拿掉了,这让美美倍感亲切,俨然手心里捏着别的小朋友所没有的至高荣誉。荣誉的背后是,美美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有两个称呼:真名像影子黏着小名或者绰号:比如鳅鳅就是薛皓轩,薛皓轩就是鳅鳅。只有美美,小名与真名在小学一直水乳交融,单纯的美美上初中后还为自己的名字沾沾自喜,自我陶醉得不行。
缺失一段信息,一些资料,会让许许多多原先沿着既定轨道行进的巧合安排,措手不及地打个照面后,方阵大乱,下落不明。
选修课如期而至,美美特地早早挑选了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正中位置,居高临下,以便把握大局。不一会儿,教室被一拨一拨人流填充塞满,宛若一个空荡荡的胃囊饥不择食地收容下大堆美味佳肴。
按照惯例,第一节课是一成不变的自我介绍。“说白了,还不是变相点名。”美美身旁一个小女生轻轻嘀咕。美美也数不清这是自己开学后第几次说一些干巴巴的语言,把自己像廉价换季商品一样兜售出去。不过在这芸芸众生中居然有一个自己儿时的玩伴,真是奇妙的体验。美美不免又亢奋得难以自制,巴望着早点把鳅鳅给揪出来,貌似只要找出鳅鳅,她那些傻兮兮的童年日子、那些患得患失的小快乐小伤感都一股脑哗啦一下,打破时空隔膜,清晰再现。
“薛皓轩——”老教授捧着花名册终于点燃了美美望穿秋水的希冀。
一个黑黑瘦瘦干巴巴的男孩立起来,美美目不转睛地逼视站在前排的鳅鳅——小小黝黑的身影,一如小时候。
终于轮到美美。为了达到暗示鳅鳅的目的,美美别有用心地组织了一堆俏皮别开生面的介绍——
“我是个来自小县城的女生,上海的五光十色照得我无所遁形。小学时,我有个很好玩儿的同桌,叫鳅鳅,泥鳅的鳅。因为他人黑嘛……”说到这的时候,下面已经有几声按捺不住的窃笑,“和他坐久之后,我也同化似的变黑了不少。我希望在座的今后可以多关照,把我照得亮堂一点。”美美一气呵成,生平头一回感知自己还有临场串词儿这一手,不去开个婚姻介绍所实在可惜。
坐定后,美美仍旧目光锁定前排那个瘦小背影,形单影只的身影,晃颤了几下,痉挛似的抽搐。美美想自己这一招估计起到警醒作用了,窃喜变本加厉地一浪高过一浪地扑打在自己胸膛,暗暗佩服自己矜持下的狡猾机敏。
16
下课,大家作鸟兽散。阶梯教室犹如被狠狠地落实了回“三光”政策。风卷残云之后遗留下一地狼藉。美美冷不丁地踢到一只易拉罐,带出一连乒乒乓乓的脆响。可怜的罐子拾级而下兴冲冲地扬长而去,在空旷的阶梯教室留下冷冰冰的回响。
美美眼瞅着众人离去,只有鳅鳅和几名稀稀拉拉咬定老教授问这问那的眼镜妹。美美对着鳅鳅按兵不动,幻想着一场轰轰烈烈痛哭流涕的叙旧,一幕高潮迭起的相认戏码。
可是剧本被无耻无奈地篡改。情节打了个转儿,高潮猛地被架空抽走,徒留空虚的煞白。鳅鳅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一切,平静地步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