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天幕转黑,浓重的夜色毫无保留地覆满苍穹,池水散发出紫黑幽光,一团肉色浑圆的东西,浮出水面,伴着咕嘟咕嘟的水泡……什么东西在拧绞,疼痛感像一把刻刀一点点剜进肌肤,细微的疼痛逐渐演变成切肤之痛……
“啊——”小彤长啸一声,惊醒。还是疼痛,不是做梦,腹中犹如塞进一大团荆棘,扎得人生痛。
奶奶循声赶过来,一见小彤满脸汗珠面无血色,自己也吓得半晌回不过神来:“怎么啦,这是,啊?”
“肚子痛,痛啊!”
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一番常规的“望闻问切”,诊断小彤为食物中毒,开了几服催吐药。
折腾半天,哇啦一声,嘴里吐出一滩紫黑色秽物,没一会儿,苍蝇哇啦围将过去,嗡嗡盘踞其上飞舞不止。
“说了别乱跑,你看你,成什么样了?”
小彤虚弱地躺在凉席上,怔怔地凝望着奶奶,不置一词。
“好好躺着,再别胡跑了。”
07
小彤闷闷地窝在房里,屋里的旧电扇吱吱呀呀晃着扇叶,显示着它是个老物件。
奶奶在另一间偏房享受午觉的充实与安逸。
村子风平浪静,安睡在午后不动声色的平和空气里。一村子的聒噪像薄薄一层水不动声色地挥发蒸腾。野猫动作迅捷地从高高的屋顶窜动,猫爪上的肉垫,跳到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
小彤手拿空空的复读机,遥想那盘被奶奶视为禁忌的磁带。虽说小彤还只是个小毛孩,但是村民心照不宣的恐惧还是多多少少影响了幼小的心智。
二猫子、黑大的死亡,自己毫无征兆的阵痛……小彤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不知不觉想起娘去世的那年,村里发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水,混浊的洪水,漫过村里的良田柴房,村民们一个个无家可归,眼里闪烁着蓝亮亮的水光。娘从此一去不回。当然这些是奶奶告诉他的。
兵荒马乱的年代,总有一些传奇发生,最大的传奇,莫过黑大一人救了十多口人,漫卷的洪水,也不知道黑大是怎么拖着活人渡到岸边来的。
一下子过去了多年,黑大的眼眸里再没有那片英武的冷峻,村民们瞳孔里的那片白亮的水光,也在琐碎的柴米油盐生活中消磨殆尽。
爹从城里讨来一房新娘,有了后妈的小彤依旧对往事耿耿于怀,再没心没肺的黄毛小子,对于后妈的接纳,都不会顺风顺水。家里的冲突常常发生在两人之间。爹一气之下把他放到奶奶家寄养,这个空气里布满大量水汽的小村庄。
这个暑假,爹和后妈在县城,安稳踏实地吃穿住睡,日子照过。
有时候,在洪水里失踪的娘常常不经意地闪现在小彤记忆里。翩跹思绪全围绕着那个自己尚在襁褓的夏天——水漫村庄。
08
按照惯例,每天午觉醒来,奶奶总要坐到门前,念诵一段般若心经。
一切都是注定的,这是奶奶常挂在嘴里的口头禅。
每当听到奶奶说这样的口头禅时,小彤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娘,还有二猫子、黑大他们的离开难道也是上天定好的吗?
爹和娘的婚礼,小彤自然没有亲临。小彤想象着爹娘相敬如宾甜蜜恩爱的场景,可是想着想着,就有一股大浪奔腾过来,所有虚构的画面巢倾卵覆,大部分被浪冲走,残存不多的也在水中泡着泡着就腐烂了,意识里只有大片大片水声,接下来记忆血肉模糊,在水中晕开绯红血色。小彤从未把这个意象告诉旁人,奶奶没有,好朋友小墩也没有……
这个梦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的光景,一段被虚空缥缈的梦境阴魂不散萦绕着的年华。
和奶奶吃午饭的当儿,小墩找上门来。
“不许乱跑。”奶奶疾言厉色警告小彤。
“是。”
小墩和小彤巴巴地坐在门槛上,互相低低耳语。奶奶照例进里屋午休。
“把你那盘磁带再借我使使。”
“奶奶不许我再听了。”
“邪门的事儿多着呢,来来来,我们听听看。”
小彤蹑手蹑脚地猫进偏房,奶奶节奏有序的鼾声回荡在低矮阴暗的屋里,仿佛承载着一片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