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旧事(5)

 

夏杨不知道校长和母亲谈论的内容是什么,第二天女孩就在路口拉住他的手一起漫步在上学的路上,夏杨背着昨晚由母亲连夜赶做出来的书包,上面的一个补丁被缝制成葵花的形状,当在地平线上翩跹起舞的朝霞散开了自己的舞裙时,被照耀着的葵花就兀自开放了。

第一天上课的情景许多年以后夏杨依然记忆犹新,那是他学生生涯的第一堂课,生活像是一个预言一下在他面前铺展开崭新的内容,规规矩矩地上课和课后的玩耍都带给了他无尽的喜悦,尤其在他发现左手旁的女孩是班里最漂亮的一个的时候。

上学之后的夏杨就更忙了,每天除了割草、喂羊还要跑很远的路去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换药,偶尔也会去给在采石场工作的哥哥送些被褥、衣服之类的用品。

校长喜欢夏杨胜过自己的孩子,他常打发自己的老婆到夏杨家里帮着做些繁重的体力活,因此每当校长骑自行车载着夏杨经过时,过路的人都要取笑似的说句,夏老师啥时候收的干儿子啊。他却从来没有和别人争辩过什么,由着他们取笑,只是他经常对小小的夏杨说,你想带着你母亲离开这里,唯有读书。夏杨一直记得那句教诲,想要离开,唯有读书。

或许是心理治疗的作用,母亲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泽,日子久了甚至可以下地做活儿了。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夏杨在院子里板着小手像教书的先生一样摇头晃脑地读书,那些从书中读出的句子在她听来是那样的和谐悦耳,她觉得生活带给了她崭新的希望。她感激校长的决定,于是在很多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她拉着儿子的手扑通跪在了校长家的天井里,什么都没说就拉着儿子咚咚咚地磕头。那时候校长家刚刚摆开了晚饭,校长的老婆赶紧拉起夏杨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口中很是有些埋怨地说道,你这是干啥,对孩子多不好。她的哭声已经止不住了,大恩不言谢,这是我老家的风俗,此后的夏杨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为了母亲,他记住了那夜漫天散落的月光飘落在母亲瘦弱身上的情景。

往后的日子平淡得像是一本被岁月浸染泛黄的挂历,在点点滴滴的时光中不断被十指翻阅。夏杨依旧是奔波于邻乡的诊所和学校之间,虽然偶尔还是会被一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大声侮辱,但是他到底还是学会了如何去跨越那些来自生活的羁绊,用一支已经老去的笛子,吹散开那些在年少时期就在空气里弥漫着忧愁的岁月。

转眼就到了升初中的年纪,而在那个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年代,很少有人家会让孩子继续接受教育,夏杨却一直记得那个月光熹微的夜晚,校长拉着他的小手说,想要离开,唯有读书。

我的故乡柴村隶属于东月镇,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被建在镇子西北角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旁,那时候的东月中学还仅仅是两排铺着青砖的瓦房,学生寝室也是棉纺厂的仓库临时改建的,不过即将到来的集体生活还是给夏杨提前透支了兴奋。那天早上夏杨起得很早,母亲已经在桌子上摆开了两碗豆浆,乳白色的豆浆在黑瓷碗的衬托下洁白如玉,散发着阵阵新鲜豆子的香味儿。夏杨端起来就咕咚喝了一大口,舌尖在满口的豆浆里来回搅动,香甜可口。夏杨给母亲的那碗里舀上一小勺白糖,轻轻搅拌均匀端至母亲的面前,他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在刹那间舒展开来,在把脸埋进碗里的一瞬间,两滴豆大的泪珠滑落在碗里。

夏杨和校长的女儿月琴是柴村小学里仅有的两个继续读初中的人,那些辍学的孩子们早早地融入了柴村的生活,每次他们回家过一个难得周末时都会听到某个同学娶妻成家或者远嫁他乡的消息,他们组成了一个个家庭,劳作生子,继续着祖祖辈辈所经营的生活。

学校操场的南端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周围没有一丝杂草,让孤零零的榕树显得很是突兀,每当闲暇的饭后时光,夏杨就会捧一本书在树下阅读,往往是他还没有打开书看上几页,月琴就会悄悄地跟上去,在背着男孩的另一侧读书、做作业或者仅仅是看着他痴迷阅读的样子。夏杨知道自己的背后有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只是那是一个无法表达喜欢的年代,他也只好偶尔摘几片榕树的叶子趁女孩离开的一小段时间把它整齐地铺展在课本里,清晰地展现的脉络攀附着他的思念,那些叶子鲜绿欲滴,只因脱离了树干便很快地死去,干枯破碎的叶片让人很难相信它曾经栖居在枝头看着两个相依的背影。

日子一转眼就过了大半年,入冬以后月琴就没有缘由地发烧咳嗽,因为是来自同一个村庄的缘故,夏杨就有机会陪着月琴到镇上的诊所去看病,班里的女孩看到这一幕时都穷尽尖酸刻薄的本能,背地里把月琴千百次地诅咒,每次月琴从外面回来时都会发现不是课本少了几页,就是在课桌和板凳上遍布脏兮兮的脚印,那些看似和善的表情下面隐藏了一颗颗幸灾乐祸的心。

尽管这样月琴也没有大哭大闹过,她把那些屈辱打碎憋在肚子里,然后在夜深人静时把被角塞进嘴里尽情地释放眼泪,只是她不知道,女孩之间的勾心斗角就像是在光线暗淡的路面上被刻意安放的一枚钉子,总会给你不经意间的伤害。同寝室里的女生在月琴入睡之后把一桶水悄悄地放在她的床下,月琴睡在上铺,早上起床后习惯一跃而下,第二天的清晨月琴就会在她们的期待中跃进事先准备好的陷阱。她的右脚踩进冰凉刺骨的水桶里,即使是在室内,桶里的水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她踏碎冰层的一瞬间,有清脆的破碎声响,她感觉整条右腿被寒冷拉扯,似乎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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