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6)

次日,补给了一些饼干、香肠和袋装干果,另有几罐啤酒,装了袋,我打手势与店主辞行——又被当成哑巴——我就背向岷江,走向一处山岭。路上开了啤酒,慢慢喝,心绪空落坦然。啤酒清香诱人,欢愉感在身体中清晰地传递着,可是喝了一罐半之后,我却倾尽残酒,踩扁罐子塞进背包。不是不再喜欢啤酒,而是很少的一点儿酒意隐隐浮现,竟好比一丝烟雾在洁净的空气中散开,夜里刚刚获得的清澈如水的头脑似有回到往常的混沌状态之虞。幸而无碍。

时近午时,在山顶上坐下来,给严竺写了张明信片:

我在邮戳注明的这个地方。这也算浪迹天涯吧?其实只是无事可做,信马由缰而已。风光入眼,我也懒得玩赏,旅行拯救人生之类的说法也觉得荒诞不经。我只是恰好行至此地,心灰意懒,权作盘桓。

我想谢谢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本想多写,尚有话说,可是你也能看到这小纸片儿到头了。

写罢,把明信片放入背包夹层,站起身来,迈开步子,我下得山去。那本杂志上的故事怎么说来着,严竺?在那些美国士兵在越南被打得屁股掉了,灵魂也掉了之后?“他们就迈开步子,继续开拔。”

于是在那一天,薄雾中,离故乡有五千里之遥,我像一只被掏空的陶罐迈开步子,继续开拔。

这趟旅行之所以成行,就跟严竺有一点儿若有似无的关系。那是夏天时候,有人邀请我去南池子的一个会所参加律师和法学界人士的聚会,聚会操持者颇有威望,与我当时供职的律所亦有渊源,我虽拙于交际,却不好辜负盛情。至于他们为何邀请我,除了我也是个律师之外,还在于我通过报刊上的法治专栏积累了一点点名气。写这种文章束手束脚,需要多用巧思,我倒是擅长在嬉笑的文章中塞进严肃的果馅。我还算是个灵巧的作者,多少受到了一些欢迎。

聚会中,正无聊间,我看到一双星亮的眼睛在人丛背后望着我,两丸黑漆一般,正是严竺。

我几乎一出生就认识她,直到大学毕业之后,闲来还常凑在一起。小时候她就很机灵,想法不合常规,可是决不出格。后来果然嫁得好,丈夫是既富且贵的经济律师,决非我这种帮贫困残疾人打官司且屡战屡败的自负清高的角色。现在她是全职太太,唯一的正事便是周游这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地方,诸如瑞典的某个叫博瓦尔斯特德的渔村一类,顺便给地理杂志拍拍照片,颇受欢迎,住在学院路一带。虽然都在北京,彼此能听到对方的消息,我却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我们很少见面,事实上,从不见面。时间已经把她从挚友变成了一个次要的熟人。我发现她的样子依然如故,而女人瓜熟蒂落、谈吐妥帖,在妩媚之外,让人更添敬重。后来我们出去透口气,坐在街对边的路肩上,随口聊了聊她的孩子等等。然后我们聊起了过去。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四年?一直不怎么联络。”严竺说,“那么,我把四年的话一起说了吧。”

她接下来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她问我,还记不记得读高一时自己的样子,而我现在的样子已经跟过去有了天壤之别。她说,如果对别人说你成功了,人家肯定觉得荒唐可笑,干什么了呀,这算哪门子成功?人家会认为你无非是个律师,约略被一些人知道名字,不大容易被辞退罢了。看看对面,满院子的人都跟你一样,而且大多比你混得好。再看看整个北京,这路人满坑满谷。当然了,你名声不坏,又不贪钱,在这行业里,实属难能可贵,可谁会在乎这个?可是,如果你还记得自己高一时的样子,就能明白你成功了。你是从那儿来的。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些你好像不记得了。你的样子变了。你的笑容还有过去的痕迹,好像对一切都不满意又满不在乎。可是这笑容太稀薄了。你只是在笑,只是望着四周,眼神空空如也。你好像根本就没发现自己的沮丧。过去你眼睛里有光,可是现在熄灭了。过去,无论什么事,只要你愿意,就拿出一股子孩子气把它做到最好,你不愿意的时候就干脆不做。无论对谁,你都直接表示你的态度。因为这些,那时你活得辛苦。在十六岁,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是那时候,你是甘愿做失败者,不像现在这样活得不情不愿,不清不爽。

“过去的你比现在的好。”她说,“现在嘛,你有点儿僵住了的样子,你还没到那个年纪呀。”

我们都沉默不语起来。我看着会所楼顶露台上闪过的憧憧人影,那些喝着香槟的精英俊杰们。这是真的:我跟他们不同。我深深地知道究竟有多么不同。我的确还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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