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5)

就这样,我恍然明白,这半生,辗转飘零,都肇因于少年之时。少年时我之感受,正与今夜相仿。

大致上说,少年时我过的是一种荒芜的生活,心中徒有美梦,自己却被诸般美梦摒除在外;那感受,正如今夜,好似被囚禁在一间小屋子里,永恒的时光在屋外粼粼有声,奔流而去,却与我全然无关。你就是感到世界运转如常,春日轻暖,夏秋怡人,冬日苦寒,自己却独为囚徒无福消受。如此说来,也许在多年以前,那个孩子就已经体味过了在午夜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听到岷江奔流是何景况。他的感受,曾在我的意识中沉潜下去,又在今夜浮现。就这样,我了悟了自己本是何人。这就是我的生活的实质:我是个被囚禁的人。我已经虚度了半生,遗忘了最真实的,错失了最珍贵的,又时常放弃自己。过去,当我意识到自己将就此度过一生,心中何其难过,多少次想做出改变,却莫名踌躇不前,日复一日地懈怠着。我差不多成了这世上最悲观的一个。可是,我从不知晓根由何在。如今我忆起了这一切,终得解脱。于是在心中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终于可以动一下了。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那湿冷的床单上,眼泪簌簌而下。那一刻,真可谓悲欣交集。说一句“原来如此”,竟要年复一年间如此百转千回,此中甘苦,何尝能与人述说分毫?如今虽不能说解开了经年怨结,总算松动了些许;不能说块垒全消,也彷佛银瓶乍裂,雪水浇头,神智从未有过如此清明。过往的欢喜哀愁的一生,从未有过清亮、透彻地呈现在眼前。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半晌起身,我茫然无措,好似重又出生了一次,感到自己纤尘不染,松快,空虚。站了一会儿,又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出屋门。那时我也不懂为何要走出去,只觉得非出去不可。穿过屋边的玉米林,走到岷江岸边,只见江水滔滔,白练般无穷无尽,再抬头看,星光冻凝了一般。

我只是本能地感到需要走出那间小屋子——这就是日后我的归结。我这一生,唯一非做不可的事情就是从少年时的那间屋子里走出而已。这个念头,在当时,好似星空下的一个圆湛的真理。我久久地谛听着江水奔流声,竟好似与万古时光同在一般,不再如露水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至于为何判定少年感受就是此人后来诸般遭逢的根由,说来简单至极:过去我不曾看到它。

这样的根由或许他人皆可想见,我自己领悟起来却甚是繁难。若问为何如此,我只能说,所谓人最难了解自己,决非虚言。岁月变迁,物是人非,百般自省总是刻舟求剑。凡夫俗子,又免不了自造障眼之法。千般聪明,也是枉然。只是一旦看到事实,电光石火之间,我却可明确无误、不可置疑地指认——它就是答案。恰如一个人可能因为听了一段音乐而意识到独自生活乃是最佳选择,怀素和尚也曾因为看到夏日云彩的随风变化而了悟草书的真谛,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之物,只待时机一到,便会因予人相通的感受而触发领悟。这便是我在那天夜里陡然明了的道理。绝境是不真实的,希望常常只是藏起来罢了。无论如何,微妙生机总是寓于不同的形式。

或许这便是世上难求之物:明白。何为“明白”固然人尽皆知,可是这类词汇若不拭去灰尘,便看不到本来面目。以本源角度来理解,我想它指的是人的头脑处于此种状态:明亮,白色。

当夜在江边,我便怀着这明亮、白色的思绪块然独立。良久,想起吴文英的句子:江上故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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