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4)

劳改营里有个人,我的父亲总会保护。那人在波兰的时候是个职业窃贼(营中军官问他职业的时候,他还说自己是“小偷”)。这人在劳改营中发挥所长,父亲把他说得好像是劳改营里的哈里·胡迪尼(Harry Houdini),一个吃不饱、精于脱逃艺术的专家。他因为一直犯些小错被逮,单独囚禁,但是到了晚上总能逃出来。这个人很会偷东西;他从看守的福利社偷了珍贵的面包、砂糖和盐。他块头很大,配给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吃,所以父亲趁看守不注意的时候,会给他多添点汤。

德军入侵俄国后,这个劳改营就关闭了。他们离开时,因为父亲人很好,还收到许多礼物。有个人给了他一件最珍贵的礼物—— 一双备用鞋,后来他把这双鞋给了贝斯特曼先生。

我们在以色列时,曾去耶路撒冷朝圣。回到特拉维夫的公寓时,发现屋子空空如也,家当被偷得一干二净。就这样家徒四壁地过了一个星期,门铃响起,有个大块头的家伙手里抱着我们的收音机。我的父亲张开双臂拥抱他。这人就是劳改营里面的那个小偷!

他从伏尔加河的劳改营获释后,想办法到了圣地,参加了独立战争。战后他重操旧业,在特拉维夫又成了偷儿头,底下有名小偷给他一批赃物要销——就是我们的家当。当他得知这批赃物是从我们家偷来的,这个前劳改营小偷就把东西全还给我们,还跟我的父亲一起喝茶话当年。对他的义举,我的母亲并不领情,从此没让他再踏进家门一步。“人情再大,大不过法律。”她这么说。

“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的。”我的母亲曾用意第绪语这么说。我不确定她完全相信这句话,但那是她的信念。

晚年,她的淋巴肉瘤蔓延、失控,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于是背地写下自己一生的故事。她最后一次住院的前一天,父亲闻到烧纸的味道,他冲进厨房,发现母亲边哭边煽火,窗边放了一只铁桶,几百页的手稿在里头几成灰烬。他想办法救了几页,我们把她安葬之后,印成一本纪念册。她为何要把它烧掉?是到了最后,她觉得这记忆太过痛苦吗?还是里头有什么秘密,会伤害到别人?我的父亲很喜欢讲自己的故事,母亲却把大部分的过去藏了起来,似乎只对当下有兴趣。或许她在写下往事的时候,又把过去的心魔召回来,唯有把写下的东西毁掉,才能驱魔。我心里糅杂着好奇与惧怕,还是想知道她到底烧掉了什么。我跟父亲在这方面比较像,相信只有了解自己走过的路,才能往前看;只有知道谁在我们之前来过,才能知道自己是谁。

坐飞机的时候有个关键时刻,一个“系好安全带”的时刻。这时候往窗外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灰色,处于地面的光与云端的光之间的分隔地带,很难说是离光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这个时刻最让人害怕。2004年7月,我在写这本书时,决定勇敢面对波兰的灰暗,47年来第一次回去。

是什么因素让我回去?老实说,我不确定。但我记得我盯着一封从华沙的沙切塔美术馆(Zacheta)寄来的信,邀我去办展览。或许是我看到用母语拼的这个词,促成我回去的决定吧。某天晚上,我和尼娜、老大列夫降落在华沙,我事先几乎没做什么计划,第二天一大早就坐车去罗兹。

罗兹仍然是波兰的第二大城市,但是从华沙没有高速公路直达,必须沿着乡下小路开,沿途偶尔会看到圣坛,有些是献给耶稣,有些是用来纪念死于车祸的人。

我童年住过的大城市现在如何呢?整个比例感都不对了。我感觉自己好像穿了一双已经不合脚的鞋。记忆中高大的建筑都缩了水。我小时候看到的大街,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如今看起来却是安静而空荡。

我们停在大饭店(Grand Hotel)前面。我10岁时进去过,看看当时城里头最豪华的地方是什么模样,还在那里弹过手风琴。现在这栋建筑已经荒废了。触目所及,鼻中所闻,都唤起陈年记忆;每一道门、建筑正面和角落,都让人感觉拉开了一只满是灰尘、有几十年没打开的抽屉。

我们和我姐姐的童年伙伴格尔策柯芙卡(Danuta Grzesikowska)见面。我父亲和姐姐在20世纪90年代曾和她见过面。我们一起去了我父母工作的地方,还有姐姐和我读过的学校。这个圈子是多么小啊。我小时候觉得这个城市无边无际,现在却觉得所有的东西绕来绕去,不过在五条街的范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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