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所意识(6)

SOM也是决选者之一(在另一集团SANAA的协助下),还有纽约当地一家由一对夫妇共组的彼德森·利特伯格事务所(Peterson Littenberg)。至于联合建筑师事务所(United Architects),是个由年轻、有实验性格的建筑师所组成的国际团队,旗下有我以前在克兰布鲁克艺术学院(Cranbrook Academy of Art)的学生杰西·赖泽(Jesse Reiser)、本·范贝克尔(Ben van Berkel,他拿过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我是该项目的评审)、凯文·肯农(Kevin Kennon)和格雷格·林恩(Greg Lynn)。另一个团队有一些我的老师在里头:彼得·艾森曼、理查德·迈耶、查尔斯·格瓦思米(Charles Gwathmey)和斯蒂文·霍尔。他们集思广益,自称“梦之队”,没本事哪敢这么嚣张,他们的确有此能耐。

我在库珀联合学院(Cooper Union)上过迈耶和艾森曼的课,也算做过他们的属下。20世纪60年代末,理查德·迈耶是“纽约五人组”(The New York Five)的成员之一。这个由前卫建筑师组成的松散组织还包括查尔斯·格瓦思米、迈克尔·格雷夫斯(Michael Graves),还有跟我亦师亦友的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他当过库珀联合学院建筑系的系主任;这个小组由艾森曼率领。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当迈耶的助手,那是1968年。如今理查德·迈耶最有名的作品大概是洛杉矶的格蒂美术馆(Getty Center),当时他以极白、极具几何图形的新柯布西耶(neo- Corbusian)风格设计而闻名。

迈耶的办公室跟他的作品一样,光滑,有如机器,一片沉静。助手们坐在桌前,桌上摊开一本本大师的著作《建筑师理查德·迈耶》(Richard Meier: Architect),静静临摹着书上各种形状的曲线。经过一整天不动脑筋的机械动作之后,我心想,这不是我该做的事。那该怎么办?第二天,我称病不去。过了一天,我又打电话请假。再过一天也是。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之后,迈耶打电话到我家。“你真的生病了吗?”他问道。

“理查德,”我说:“实不相瞒,这事我做不来。我心中的建筑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想做的。”

有很多方式可描述艾森曼这个人——聪明、打破窠臼、创意泉涌——但是没人说过他有人情味。虽然我也曾是他班上的学生,但我到他创建的纽约建筑与都市研究学院(Institute for Architecture and Urban Studies)替他工作的第一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时我在英国,刚念完硕士,跟尼娜一起回纽约,一贫如洗。艾森曼不仅答应给我一份工作,也答应第一天就开一张支票给我,好让我们撑过去。但我去找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把扫帚,要我把办公室扫一扫。才刚进门,就强要人低头。我来是要从事建筑的,不是扫地,所以我拒绝了。

“你到底要这张支票——还是不要?”他手里拿着支票问我。

“你自己留着吧。”我说完转身就走。之后10年,我们没再讲过半句话。

当时我还年轻,可能还不了解自己在这世界的位置。但我肯定,不用脑袋的临摹和扫地,绝不是我要的。

场所意识(a sense of place)。这是不可侵犯的,不管说的是一个人的归属,或是一座建筑物所该反映的。20世纪的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埃里希·门德尔松(Erich Mendelsohn)——欣然忽略场所意识,把它批评得体无完肤,然后弃诸脑后。他们觉得自己的角色就是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全世界,他们也做得轰轰烈烈,虽不是无往不利。不管是建在柏林还是哈瓦那,密斯·凡·德·罗的建筑就是密斯·凡·德·罗的建筑。上一代建筑师以及他们现在的追随者,一致认为真正的建筑精神是威权精神。这是精英主义。历经20世纪各种运动的劫难之后,怎么还有人一心向往某某主义——不管是现代主义、威权主义、极权主义,还是基要主义(fundamentalism),建筑无关标签,也不应该跟标签扯上关系。20世纪要的是新的建筑哲学,一种奠基于民主理念的建筑哲学。

这是我和尼娜深入世贸原址地下,触摸到连续壁(也称“地下连续墙”。——译注)把手放在墙体潮湿、冰凉、粗糙的表面时,打从心底所了解到的。那传达了一个我必须处理的主题。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述及他身处绝望,然后听到男孩的歌声,他不知道是真有其声,还是只存于他的心中,但那声音继续不断:“拿起来读。拿起来读。”他认为这是神的旨意,就走到他放经书的地方,打开来读。他觉得信心之光充塞全身,怀疑的阴影顿时消散无踪。

我并不是说碰触世贸底层的连续壁就有了性灵的顿悟,但这是个启发人的经验,因为在那一刻,我能读那堵混凝土墙,了解它的信息。我打电话到柏林办公室时,就是这么说的。那堵墙是工程的奇迹,是抗拒混乱与毁灭的象征和具体事实。它拒绝崩塌,似乎像宪法一般,证明民主的基础、生命与自由的价值是无可动摇的。

这才是新的设计必须诉说的故事。对一个奉讽刺为时髦的世代来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虚假。但在世贸原址的深坑里,我并不因为自己赤裸裸的情感而难为情。后来,12月中旬,我站在“9·11”的罹难者家属面前,只有没有原则的笨蛋才会因为包括我在内、所有人赤裸裸的情感抒发,而感到羞赧。

到了12月的最后期限,所有参与设计竞赛的人提出蓝图时,激烈的竞争气氛令人慑服、难以招架。这段期间,我所到之处,都有不认识的人跟我攀谈,告诉我应该怎么建——或是不应该怎么建。如果我到大学演讲,除了设计方案,没人问我别的。在侄儿的婚礼上,客人拉了椅子坐在接待的地方,在餐巾上画草图给我看。设计竞赛的规则禁止我们和受难者家属直接接触,但每个人好像都是他们派来的密使似的。“让它翱翔,”他们会说:“这样就没有人会忘了它。”

埃米莉·狄更生(Emily Dickinson)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她有句诗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填补裂隙

把造成它的事物——

封起来

用别的——必定会裂得更大——

深渊无法以虚空

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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