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所意识(3)

马斯卡姆来威尼斯,就是要先来解说几天后出刊的杂志内容。专题座谈将讨论杂志即将报道的设计方案。

来威尼斯双年展,很容易熬到很晚,早上睡过头。如果是建筑界的当红明星,还会熬得更晚,中午前都不见人影。座谈会安排在上午,所以参加的人不多。扎哈·哈迪德和让·努维尔临时缺席,而那些参展的人像是从昨晚的酒池里捞起来一样。但是马斯卡姆来了,还有他的建筑师朋友弗雷德里克·施瓦茨(Frederic Schwarz)和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两人都参加了马斯卡姆的《纽约时报》专刊计划。钱以佳(Billie Tsien)和她先生威廉斯(Tod Williams)也来了,他们夫妇俩是纽约的托德·威廉斯—钱以佳建筑事务所(Tod Williams Billie Tsien & Associates)的老板,今天代表曼哈顿下城发展公司出席。还有SOM的资深建筑师罗杰·达菲(Roger Duffy)。

SOM规模很大,曾是那种美国大公司需要建企业总部时会去找的事务所。但过去10年里,这家事务所失去了光芒,大家觉得他们的作品没什么想象力,时有沉闷之作。

罗杰·达菲想力挽事务所逐渐下滑的声誉,下了一着险棋,在公司外部组了一个小组,有艺术家珍妮·霍尔泽(Jenny Holzer)、建筑师杰西·赖泽(Jesse Reiser)和建筑史学家肯尼斯·弗兰姆普顿(Kenneth Frampton),请他们就SOM最重要的一些项目提出批评。然后把他们的评语以书籍的形式完整出版,一般人都买得到。这步很险,不是非常成功,因为有些批评特别直率,但的确让大家又开始谈论SOM。

如今,拉里·西尔弗斯坦赏给SOM世贸中心7号(7 World Trade Center)的项目,以取代7号大厦(Tower Seven)。这栋大楼虽然不算世贸大楼的一部分,但是双塔崩塌,也遭池鱼之殃,在双塔受到袭击的9小时后,也告倒塌。然而,SOM面临危急存亡之秋,更想不择手段吃下整个世贸重建项目。

灯光暗了下来,幻灯机还在嗡嗡作响,在迪耶·萨迪奇的主持下,参加讨论的人开始发言。讨论不是特别热烈,但是幻灯片很有意思。SOM提出的构想是一群紧挨着的环形大楼。这当然比世贸中心7号的笨重玻璃箱要有想象力得多,试图做有意义的尝试——但是失败了。对我来说,那只是又一次无意义的形式表演罢了。

马斯卡姆那组比较好。他亲手挑选的那些建筑师对下曼哈顿的整体计划多少达成共识,他再就案子的性质分派工作。他要理查德·迈耶(Richard Meier)设计一所学校,要斯蒂文·霍尔设计一座博物馆和戏院,要拉斐尔·维诺里(Rafael Vi oly)设计地铁转运站,要扎哈·哈迪德设计住宅。墨西哥的十人建筑师事务所(TEN Arquitectos)建议把分处两栋大楼的住宅和图书馆结合在一起,有着相互错落、缤纷多彩的阳台。

我心想,至少就建筑本身来说,这还比较好。然后,我心头笼罩另一个令人作呕的想法:我们眼前所见的一切是有问题的。真的,错得离谱。

世贸受到攻击的事情一谈再谈,但是建筑本身传达的少之又少。几乎死了3000人,我们却把这个悲剧现场当成一块白板(tabula rasa),要以时髦的建筑涂鸦。雷姆·库哈斯受邀设计一幢办公大楼,他嘲弄了纽约对“装饰艺术”(Art Deco)的痴迷,把三座建筑上下颠倒,不仅让建筑物看起来很炫,也让昂贵、抢手的高楼层面积更大。

这些设计是那么新潮、那么聪明,每个人都非常、非常机灵……

迪耶·萨迪奇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李布斯金先生,可否请你上台来说几句话?”

要说些什么?从哪儿开始?怎么结束?我慢慢走上台去。我先谢过萨迪奇,也谢谢与会者有趣的讨论。我向赫伯特·马斯卡姆道贺,因为他有办法网罗、协调这些建筑师。然后,就说不出话来了。倒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而是无话可说,我显然跟在场的人频率不同。“我需要想一下。”我说,把头埋进手里,想办法收摄思绪。两分钟过去了。底下的人安静坐着,端详着我。这在演戏吗?不是。这或许很夸张,但不是在演戏。

“没办法,我仿佛看到罗马皇帝尼禄(Nero)在罗马焚城时弹琴作乐。”我开口说道:“这地方重建起美丽的建筑,不是那种庸俗、假功能主义的建筑,这很好——有设计巧妙、形式美妙的住宅和办公大楼,是很好,但我想要一种更深刻的东西。”

“目的是什么?”我问在座的人,他们开始正襟危坐,气氛变得紧张。“是要把记忆抹掉吗?是要告诉大家一切都没事吗?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吗?”我说,浮夸、当代、嘲讽、自满的建筑不是答案。“我们需要一个更深刻的记忆标志。”

我总结:“我们需要一个戏剧性、出乎意料、有灵性的深刻透视,来看待伤害、悲剧与失去的东西。我们需要能带来希望的作品。”

我说够了,觉得必须离开,便冲下台去,直接走出门外。尼娜被我这一下真情流露给感动,不过她向来是和事佬,跑到马斯卡姆面前打圆场。“我确定我们能把事情说清楚。”她告诉马斯卡姆,并约好第二天跟他碰面吃早餐。

到了夜幕低垂、晚会开始时,我已经平静下来,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心平气和。薇薇安·贝内特(Vivian Bennett)追上我,她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从建英国的帝国战争博物馆时就认识了。卡拉·斯威克拉斯露了脸,帮每个人都拿了一杯酒。我视线之外的某处,尼娜在和钱以佳、托德·威廉斯大笑。我突然看到维诺里的同伙弗雷德里克·施瓦茨劈开人群,眼睛充满血丝,气得脸都歪了。这个没刮胡子的愤怒男人,看起来挺吓人的。他冲向我,抓住我的领子,开始摇着我。“他妈的,我是纽约人!”他吼叫着:“别告诉我怎么建我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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