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抵桂林 略志血债(16)

我是敌机炸弹和机枪底下的幸存者,对于日本侵略者狂轰滥炸桂林,恣意屠杀我平民百姓的一笔又一笔累累血债,当然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

但在这里,我再略志累累血债中的一笔,1939年清明节的一笔,清明节在榕湖岸边,日寇飞机对准我老弱妇孺,进行疯狂屠杀的一笔。

这天上午十点左右,空袭警报照例又响了。鉴于我们住地五美路的东段前不久曾被炸,一批居民死伤,一批民房被毁,姑丈就认为敌机将另找目标,五美路已成安全地带,不必出门躲警报了。

事实上,姑丈本身要照料产妇姨太太王凤宝,以及新生儿德昭,无法离开。姑妈则本是走路不便的半小脚,而且被最近几次躲警报累苦了,不想出门。阿毛姐原打算带着雪芬和汉荆,去榕湖北岸踏青的,但因雪芬拉肚子,并痛个没完,只好决定不去,无意之中避免了杀身之祸。励青和丁锡荣都在机关上班。庄祖根则放下早饭的碗筷,便逛街游荡去了。所以,按老习惯出门躲警报的,只有德明哥和我,两人而已。

我俩穿过五美路西端近处的榕湖堤岸,沿着榕荫路奔向丽泽门,目的地是城外的老君洞,以便躲过警报后去励青和丁锡荣的单位转悠一会儿,但榕荫路尚未跑完,紧急警报便拉响了,我俩继续跑,却在桂西路遭到了防护队员的挡驾和警告:“敌机已在头上了,还不卧倒!”

我俩赶紧卧倒在人行道上,同时听到了多架敌机的轰鸣声。它们肆无忌惮地低空飞行,反复盘旋,寻找屠杀和毁灭的目标。接着则是炸弹的爆炸声,机枪的扫射声,随后又是炸弹声和机枪声的交替和重复,持续的时间不长,便告沉寂。

“榕湖!就在榕湖附近!”

两位防护队员不等警报解除,就顺着榕荫路朝榕湖方向奔。接着,德明和我也尾随他俩往回奔。

且说这榕湖,因古来曾有几棵大榕树生长于湖畔而得名。待到抗战时期我们所见,已只剩一棵老榕树了。她躯干粗壮,枝叶扶疏,挺立在榕荫路与环湖北路交会处,一座据说是唐朝遗迹的“古南门”旁,靠近榕湖西北岸。

在湖的中部稍稍偏西,有一条嵌着小木桥的堤,把榕湖分成东西两部而仍贯通南北。南岸是煤渣汽车路,称“环湖南路”。其东端是延伸至杉湖连接的桂南路上的“阳桥”。阳桥西南,是白崇禧公馆的北墙。白公馆以西,跟市政府大院隔湖相望,则是“功德林素食处”的小院,琉璃瓦,黄粉墙,掩映在松竹丛中,幽静异常。

功德林以西,是一片很大的高地,1940年前没有房屋,1942年才大兴土木,盖起了几幢三层楼的红砖房。那是桂林最富有的中央直属单位“资源委员会锡业管理处”的办公大楼(1942年起,我曾在该处所属的工厂工作)。此前,环湖南路除了常年关门的白公馆和食客寥寥的功德林外,没有第三幢房屋,加之车辆罕见,行人稀少,幽静得随时可以听到湖里的鱼跃声。

通过湖堤和小木桥,即抵达榕湖北岸的“环湖北路”了。这北路跟南路不一样,首先是柏油路而非煤渣路,西段为当时桂林最新式的“南京饭店”和“环湖酒家”,都是三层楼,背后靠近城墙,前面正对榕湖。

中段是老榕树和古南门,东段则是一条街,一条单面街,首先是一排排相当考究的居民楼房,中式的西式的都有,然后依次是桂林市政府大院,广西银行和广西日报等等的公用房,最后到达南华酒家,即阳桥侧畔,环湖北路东端。

这条单面街的房屋全都坐北朝南,面对波光粼粼的榕湖,非常宜人。并且,湖边还有一带狭长的草地,镶嵌在马路与湖水之间,为湖景增色。

抗战时期,榕湖虽然是桂林城内的一处景点,却不称“公园”,没有座椅,没有游艇,不设围栏,不售门票,任随人们游憩或逗留。她不事浓妆艳抹,保持着固有的天然品质。南北两岸多是垂柳,湖面则有大片的莲荷及嫩绿的浮萍。鱼儿们在水中畅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每届春日,和风煦阳,鸟语花香,绿草如茵,柳丝依依,市民们三三两两,前来漫步徜徉,享受春光。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质朴、秀丽、平和的榕湖,这样一处从未经过战火破坏的优美环境,竟然顷刻之间,变成了日本鬼子肆意屠杀我老弱妇孺的屠场!

1939年4月5日,清明节,游人分外多。刚才我和德明由五美路出门逃警报,途径湖堤时,这环湖北路的湖岸一带,还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春游景象。妇女们带领幼儿嬉戏玩耍,老者们踏青会友,处处欢声笑语,春意盎然。

但当我们尾随着防护队员往回赶,靠近古南门老榕树之际,美丽的榕湖已被惨云愁雾所笼罩,日寇飞机的袭击,使她在转眼之间发生了可怕的巨变。

首先最明显的是,已有三颗重磅炸弹投扔到了湖心,在湖底爆炸而挖成三个直径约五六米的大坑,湖堤以东两个,以西一个;弹坑周围,各有高出湖面约六七寸的淤泥。清澈的湖水混浊了,弹坑内外,到处飘散着莲荷与浮萍的残片。数不清的鱼儿遭了殃,苍白的鱼肚皮全都翻了过来朝着天。——榕湖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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