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抵桂林 略志血债(15)

平素不信佛的小姑妈,开始轻声念佛了:“阿弥陀佛……”,反复不断地念。随后,冷太太也跟着念。王凤宝出于相同的心理,也叨叨“老天爷保佑”。雪芬早已止哭,悄悄地问她的继母:“我们为什么不走,总在这里站着啊?我都站不动了。”

的确,久站疲劳。并且德明哥和我还感到百无聊,想要唱歌却唱不出,想要说话也说不出,只能延捱这非常难捱的每一分每一秒,沉闷地等待着。但是,似乎等待不久,大约不满十分钟罢,蓦地从正前方,传来了冷医生遥远而清晰的欢呼声:

“我看见老乡啦——我们有路啦!我们有路啦!!”他敞开嗓门连喊几遍,音量之大,简直可使地动山摇,像通电似的,使大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

在桂林期间,我曾三次游览七星岩,第三次是七星岩内安装电灯之后,印象反倒一般,唯独这1938年的第一次,由于经历过三刻钟左右的迷路,便在脑海中留下了难忘的“历险”印象。

我们大小十数口从七星岩后洞出来,仍然经漓江浮桥返回水东门。

在水东门外的南边路口,有一块横跨马路的牌坊式的黑漆大招牌,上书“特察里”三个大字。其实早晨便看见了,只因急于赶往七星北斗,无暇逗留。现在,姑丈便同着大家进去观光一番。

鸦片、赌博、娼妓,这三大项所谓“特种娱乐”行业,在实施“三自政策”的广西省会桂林,是可以而且必须公开经营的,不得也无须遮遮掩掩,藏头露尾,从战前到战时,一贯如此。不过有两个条件,其一,是征收高额的“特种娱乐税”;其二,则是限制在“特察里”之内。

特察里,意思大约是特别区罢,位于水东门外右侧,沿着漓江西岸,延伸至文昌门附近。

这里面跟一般的商业街道差不多,虽然白天不像黑夜那样摩肩接踵,却也络绎不绝。店铺房屋比较整齐,三大行业各成段落,依次为烟、赌、娼的地盘。

鸦片烟馆有“客房”、“散榻”和“坐席”三等,价格差距很大。各家赌场日夜开账,中国式的赌博应有尽有,推牌九的、掷骰子的、叉麻将的、抓纸牌的,吆喝声、呐喊声和争吵声不绝于耳。妓院也有不同的档次,大约就像上海四马路的“长衫堂子”与“么二堂子”之区别罢。由于此刻是太阳当头照,门户都半开半闭,未见有“姑娘”招徕生意。据说到了掌灯时分,经过精心打扮的她们就会伫立在门外,八字排开,打情骂俏,或者唱起轻佻的小调,逗乐嫖客,或者以媚人的姿态念念有词,诸如“打茶会来啰”,“吃瓜子来啰”等等公式化的语言来吸引嫖客,甚至直截了当拉拉扯扯,总之是想方设法要让嫖客中意,上门,做成生意。

据说,“姑娘”们大多来自敌占区,为生活所迫而受骗,被卖入娼门,没有人身自由,如果“生意”不好,就会遭受老鸨之流加倍的虐待,棍棒鞭子是家常便饭。

妓院、赌场和烟馆一字排开,全都坐西朝东,背靠城墙,面对漓江,占据了特察里的半条街;还有半条街则是为烟赌娼三大行业服务的,烟杂店、餐饮店以及寄卖行和当铺。五六家专卖鸦片土的“土号”,也集中排在一起。

天池姑丈是抽鸦片烟的瘾君子,最感兴趣的是土号,察看之后,认为两开间门面的“楚衡一”土号品种最齐备,价格也公道,于是就买了四两“云土”,即云南产的鸦片土。后来,他把采购“特种”商品的任务交给了我。

然而不久,在日本侵略者对桂林的狂轰滥炸升级的1939年,水东门外的“特种娱乐区”也未能幸免,被炸成了满街废墟,三大行业的从业人员和顾客伤亡百余人。

随后,在市政府过问下,妓院和赌场迁往漓江东岸,指定几条小巷让它们继续营业。烟馆削减为五家,而经营鸦片土的“土号”则仅存“楚衡一”一家,搬到水东门内的骑楼街——桂东路北侧,继续营业,这便是我不时为姑丈采购鸦片烟土的所在。

我们游览七星岩,参观特察里后的翌日,时序便进入了1939年。

这一年是进入全面抗战的第三年,是广州、武汉失守,日军却因伤亡严重、战线过长,攻势难以持续而进入“相持阶段”的第二年,也是日本侵略者对我大后方城市进行空袭最频繁、最猖狂的一年。

重庆、成都、昆明、贵阳、桂林、柳州、南宁、韶关、梧州、长沙、衡阳等地,无不遭到敌机的狂轰滥炸,甚至位于黄土高原的甘肃兰州、陕西宝鸡也多次被炸。

就桂林而言,我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敌机空袭不下数十次:从高升旅馆的整个街区,到西成路的大半条街,从五美路东段到文明路西段,依人路到八桂路,湘桂铁路的北站到南站,再从正西的丽泽门,到正东的水东门内外,以及漓江东岸的东镇路一带……炸死炸伤的同胞和被毁被焚的房屋不计其数,血债一笔一笔不断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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