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立在一大堆行李跟前,眼睁睁隔街观火。虽然天气一点儿不冷,小姑妈和阿毛姐却在发抖,德明和我也难免不时哆嗦。但见那凶猛的火势已然吞没了高升旅馆隔壁的百货商店、哈盛强马肉米粉铺以及杂货铺等一排沿街商店,进而又吞没建筑牢固的三层大楼的高升旅馆。至于旅馆后门的那条巷子,其实起火最早。简单说,则是桂林最繁华的中北路西半边街区,都由被炸而焚烧起来了。
马路上弥漫着浓厚的烟火气和硫磺味,因日寇飞机投扔的不仅是炸弹,还有烧夷弹。而桂林唯一的一辆消防车,面对如此大面积的火场,自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了。
防护队员和警察忙忙碌碌,急于抢救炸伤和烧伤的幸存者。桂林唯一的“广西省立医院”只有两副帆布担架,不够用,他们就想办法弄来几张单人竹床当担架,还从瓦砾堆里面或旁边,在死者家属的嚎哭声中抬走遇难同胞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们一边工作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
十字街口站满了人,其中有些是高升旅馆逃出的旅客,大多从衡阳方向乘湘桂铁路火车来到桂林的,有遭遇空袭的经验,所以稍稍驻足,看一会儿火场,叹一口气,莫可奈何地拎起行李,另觅宿处去了。
但更多的是桂林老乡和附近居民,包括妇女儿童、后生仔和老人们,从来不曾经历过敌机的空袭,也从来不曾见到过死伤这么多同胞的悲惨场面,此刻面对飞来横祸,他们惊愕、恐惧和悲哀之余,一个个横眉怒目,义愤填膺。——从老乡口中,我们得知前天和昨天,敌机也曾窜犯桂林,但未曾投扔炸弹,因此未曾造成伤亡。
今天是桂林第一次遭轰炸,是桂林人第一次体会到日本侵略者的凶恶和残酷,也是第一次为抗日战争做出重大牺牲,不仅整个街区的房屋财产被毁灭,而且血溅闹市,上百位同胞被炸死炸伤,或烧死烧伤。
就我而言,尽管抗战初期在故乡无锡,后来在武汉、在长沙和衡阳,乃至在粤汉铁路临时停车的岳阳南郊,前后遭到敌机的空袭有无数次,但炸弹的爆炸点离得如此之近,同胞被屠杀得如此之多,且亲眼目睹,则以1938年11月20日的桂林为第一次,情绪可想而知。
十字街口,见证了桂林老乡前所未有的疑惑和愤怒——
“我们桂林,离前线还有千多里路嘛,长沙还没曾失守嘛,他夷(日)本鬼就急忙来轰炸,为哪样嘛?!”
“摆明是为了杀我们老百姓呗!”
“硬是存心杀我们老百姓,要我们亡国灭种咧,他挨刀的夷(日)本鬼!”
“……砍头的夷(日)本鬼!”
桂林老乡不像北方人或上海人,不称“日本鬼子”或“东洋赤佬”,而称“夷(日)本鬼”。这是我初到桂林第二天,经历了日寇一番轰炸之后在被毁的高升旅馆火场对面的十字街口,学会的第一句桂林方言。
日寇的血腥轰炸,让我们看《红拂记》的计划泡汤,只好待来日再说了。而眼前的住宿问题亟待解决。小姑妈和德明哥及我等在十字街口的行李堆上坐了一个多钟点,姑丈和励青兄他们方才回来,说是住房已然租到,在西成路七号,预付了三个月的租金。
于是,当街雇来好几辆黄包车,专拉妇孺和大件行李,其余诸人拎起小件步行。
我们从十字街口沿着沥青路面的中南路往南,越过榕湖与杉湖的结合部“阳桥”,继续南行。这一带商店较少,但房屋整齐,街道清洁。走了不多路,便知左手一条横街叫文明路,右手三条则分别为五美路、临桂路、西成路,都是三合土路面。我们从第三条横街右转弯,顺着西成路一直走,靠近“西城门”时,在一座横跨马路的牌坊跟前停步,便见那坐南朝北的一幢二层楼房——西成路七号,就是刚才租得的住处了。
放下行李,饥肠辘辘。但西成路店铺很少,饭店则根本没有,而新居虽锅灶现成,却并无柴米油盐。励青兄刚出门,准备去西城门外看看,只见一位老乡挑着米粉担子来了,笑眯眯地过来解决我们的肚饿问题了。
——一碗烫热了的两团米粉,浇进一小勺卤水,盖上五六片称为“牛肉巴”的干切卤牛肉,两三片牛肝或牛肚或牛肺,三四块脆皮烧猪肉,再加一撮油汆黄豆,一撮葱花或香菜,辣椒酱则随意。这,便是美味可口、富有地方特色的“桂林三宝”之一的桂林米粉了。
刚到桂林时,就听天池姑丈他们说,桂林米粉如何如何,可见桂林米粉的名声之大,今日才得品尝,个个赞不绝口,大快朵颐。除了女眷以外,每人各吃两碗。而且价格很是便宜,每碗只要法币五分,即十五枚铜币,合桂币“一毫”,确实物美价廉。
那时,在广西境内,地方性的广西省银行发行的“桂币”,是与全国性的“中中交农”*四大银行发行的“法币”一道流通的。至于银元,虽然1935年币制改革已宣布不再流通,但实际上仍在暗中使用,而“大清铜币”也同样到处公开流通。所以,在广西市场上流通的货币有四种:桂币、法币、银元、铜币。
桂币一元相当法币五角,一毫相当五分。一碗米粉与一碗虾肉馄饨等价,都很便宜。而且,一斤桂圆只消桂币八毫即法币四角,其便宜的程度使外来逃难者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