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难投亲大武汉(3)

在我军撤出上海,淞沪会战结束之时,南京国民政府曾发表如下声明: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早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是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在淞沪会战结束的这天,我们开始逃难。

不过,当时并不了解,我军已于当天撤出大上海,退至昆山太仓苏州一线了,所以大家并不十分恐慌。又由于未曾经历过“逃难”这类的大阵仗,无从推测渺渺前途将会怎么样?漫漫长夜何时旦,何日方能返故乡?── 一切心中无数,一切难以意料,只能在颠簸的车上长吁短叹,交头接耳,对于老百姓,也就是抒发对故乡的离愁别绪罢了。

后来知道,这辆客车内的逃难者,在离乡背井一年半载,或一两年后,大多便返回故乡,或去了相当于故乡的上海了。只有极少数几位,继续在他乡逃难。

这极少数,包括我这个虚龄十二岁的小学生,始终伴随着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辗转大后方,全面经历了战时的逃难流亡生活,直至日本侵略者战败,黯然投降,中国人民的最后胜利粲然来临。

这八年的流亡生活,是我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平凡过程,更是我毕生最难忘怀最可珍贵的人生经历。

且说当时,深秋的夜幕落得早,天上又空无星星,旷野的四周黑沉沉的,行车全靠车头灯照明。好在前面既没有来车交错,后面也没有超车追赶,一路并无干扰。我们的客车在寂静的江南平原上,沿着东西延伸的,称为“京杭国道”的三合土路面飞驰前进,开足了马力。──那年代,不仅“高速公路”闻所未闻,而且在中国,就连柏油路面的公路也还不曾出现。由南京通往杭州的“京杭国道”自然就是普通公路中的佼佼者了。

车抵奔牛镇,司机主动停车,让乘客们在镇边田头各自方便,并呼吸新鲜空气。少顷,大家上车,继续行驶。

大约晚上九点来钟,客车到达我们这批人逃难的中转站——镇江。

车停在“江边大马路”内侧的两家旅馆门前。众乡亲扶老携幼,取下行李,分别投宿。

无锡荣家“修敬堂”诸人以我父亲为首,住进了“万全楼大旅馆”。

万全楼大旅馆是幢中西合璧式建筑,分上下三层,底层是宽阔的大厅,二楼三楼都有回廊,回廊栏杆是黑色的铁艺,地面是大理石的,看上去还有些气派。客房里有卫生设备,房间不大,放一张大床,还有些家具,像桌子、椅子、台灯、穿衣镜之类的东西。据说在镇江,这要算二流旅馆了。不过,从一进大门起,我就很是欢喜,颠簸了一天,到这里总算落脚了。大家洗了把脸,就都挤在床上睡了。开始我脑袋里还晃晃荡荡地过着一路景致的“电影”,后来便什么也不晓得了,连后半夜的雨声也没听见。

后半夜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秋雨总是这样,雨不大,却没完没了,寒意十足。

就在我们住进旅馆的第二天,“上海我军全线转进”的消息见报,大家为之一震,上海丢了;镇江市政府也宣布了“立即疏散人口”的通告。

父亲放下报纸,便带着我的表兄和表姐夫,赶去轮船公司买船票。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实在紧迫了点儿,一家老小的安危,都系在他的身上。

隔不多久,就听得“呜──呜呜,呜──呜呜……”的空袭警报拉响了。接着,旅馆的人就跑来把我们妇孺从三楼带到底层躲避,还告诉说,这些天,日本人的飞机差不多每天都轰炸镇江和南京,镇江已经有百余间民房被炸毁,死伤二百多人了。但又给大家宽心,说是江边大马路上有英美两国的领馆,离这里不远,日本人不敢炸的,所以,“万全楼大旅馆”还是比较安全的。

其实,小娘舅和我对空袭并不惊慌,因为“八一三”淞沪战役一开始,日寇便滥炸上海平民区,种种惨状,当时在上海的父亲曾经目睹,也回来对我们讲过。再则,我们无锡也三天两头遭到轰炸,除房屋财产的损失不计外,居民伤亡者便达七百余人。我们读书的“公益学校”虽在西郊,但师生们躲避空袭,当时叫“逃警报”,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小孩子就是这样,他不管什么以防万一,躲上几次,没见到飞机,也就懒得“逃”了,所以我们总是最后下去,最先回到客房。

父亲临出门的表情严肃而焦虑,至今还能记得。他严令小娘舅和我等小孩子,不得走出旅馆。父亲平时话不多,而且大都是想好了才说,因此很少有商量的余地。他这么说了,我们是不敢违背的,所以,只好待在屋里下棋。我们下的是“海陆空军战棋”,有飞机、战车、兵舰等等,我们玩得并不投入,不是因为上海的战事,而是窗外的镇江。我们时时挤在窗口,观赏近在咫尺然而又完全陌生的长江。细雨中的长江显得挺宽挺宽的,江水是黄色的,江上的船很多,走得也很慢。

小娘舅和我之所以向往镇江,一则因为大娘舅曾在镇江气象台工作,夸耀过镇江的风光,二则是因为幼小的时候,外婆给我们讲过白蛇娘娘的故事,白蛇娘娘、许仙官人、法海和尚,还有金山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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