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文物历史世界的沈从文(2)

是依本心感受的表白。既不隐蒙时世易转后的不适应,不愿做没有自己切实内心感受的“空头作家”,也透露了自己文字志趣的别有怀抱。我认为对沈先生的转变,不必深文周纳。同样的另一个例子是梁漱溟,他当年触怒毛泽东,毛逝后而梁复出,已没有太大顾忌。梁氏回忆评说此故实时,说:“当时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指毛泽东)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梁氏年轻时考不进北京大学,后却由当时校长蔡元培聘任为教授。此中过程,梁氏说来也很平实,了无自矜和夸饰,无世人多少期待的传奇!慷慨激昂,抗命以争,坚守己见,固是勇者。能人不知而不隐,不随世情潮流而俯仰,如实道来,坚持定见,无所夸饰,更需要大智勇。所谓轻富贵易,轻没世之名难。由此观之,可称为大智勇人物,梁、沈庶几近矣。

沈先生离开文学创作,离开文学教育,改朝换代后的政治社会的转变是关键。他的抉择夹杂了恪于形势而主动争取的两层因素。对此,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先生对此有相当合情理的分析。沈先生晚年的另一亲近弟子王亚蓉女士说过“只感觉先生的过去和现在是有连贯性的”,虽然王女士没有进一步解说,对她所说,我自认很了解。无论接触沈先生本人言行印象所得,或读他的着作,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在回忆的文字中,沈先生屡屡强调他转行前,对历史和文物不认识,没有根柢。这半是事实半是谦辞。从专家的标准,当时的沈先生还不足以当之。不过,在全面转入历史文物研究之前,沈先生对文物艺术已具浓厚的兴趣,且有相当的造诣。青少年时期,他“已从那些本地乡绅学会了刻图章,写草书”。一九二二年到一九二三年间,沈从文在保靖任“湘西王”陈渠珍的书记,接触到大量中国古代文献古籍、明清绘画及铜器,为他的文物历史知识打下良好的基础。知识基础固然重要,善用心思,上手总比人事半功倍。最重要的,这段接触文物艺术的因缘,让惯于逃学、生命浪荡无所依托的他,心灵突然开窍,文化的灵光闪耀。在回忆他在湘西任书记时,他就强调了“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到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沈先生出生的湘西凤凰,虽地处边鄙,却具相当人文环境,对润育日后的沈从文是有帮助的。距沈先生在湘西生活时已八十年的今天,凤凰依旧残留的文化遗存,尚可让我们感受了和想象到当年文风仿佛。至今居民住宅上的新年对联,一点不像中国其他地方的俗气,而是风雅可人。再加上苗、土家诸民族色彩斑斓的衣饰等生活工艺,也是沈先生艺术兴味自然而然的源头。在几十年后写给他大哥的书信中,他甚至说:“你想多奇怪,我忽然会搞丝绸!其实很多名目还是从小在家跟母亲记下的,现在却有用。”

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九年间沈先生转行前,已写过一些谈书法、木刻、美术、演剧以至文物保护的文章。他的《读展子虔〈游春图〉》就写于该时期。

解放前住在北京,课余他最喜欢流连琉璃厂。这种兴趣用他的话说,“恰好住的地方是北京前门外一条小街上,向右走就是文化的中心,有好几百个古董店,现在看来,可以说是三千年间一个文化博物馆……可说是近三十年我转进历史博物馆研究文物的基础。”(《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沈先生就曾生动地向我讲述过琉璃厂古董买卖的习惯和趣事,讲起来仍是很动情和兴趣盎然。也就是那回聊天中,启发我向沈老建议,请他写《北京六十年》,而且与他多次探讨过如何落实这项建议。可惜终未成事。直到现在,我相信如真能写成,毫无疑问,是他的另一传世之作。

对于历史和考古,沈先生非科班出身,属半途出家。早年学术界确有意无意地忽略,但是他的文物历史的研究成绩彰彰在目,成就斐然。还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研究的观念、方法、课题都能发人之未发,不拘绳墨,另出机杼,别具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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