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照我思索可认识“人”(2)

我参与沈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出版,已是后期的工作。中国向以“衣冠王国”自居;但是,不要说普通人,纵使人文学科研究者,对几千年的衣饰流变,各类织染技术、纹样艺术,可以说是不甚了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具体内容和见解,不仅让我大开眼界,而且,该书主题虽云研究中国历代服饰,涉及的却是中国文明史的方方面面。沈先生通过服饰的研究,同时疏解了中国文化上不同层面的诸多问题,提出众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该书对我最大的冲击,是启动我转换研读中国文化历史的观念,领悟了“虽小道亦有可观焉”的道理。一直以来,我们所关注的文化史,其实是中国学术思想史,或者是中国哲学文化史,甚能笼罩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全方位揭示文明进程的文化史。

与沈老聊天,时时可聆听他从物质文化方面去认识中国文明的见解。现今仍清楚记得,大概是第二或第三次见沈老,晚饭后,在他们位于朝阳大街吉兆胡同的研究室,沈先生联同王先生和王亚蓉女士,为我们几个门外汉,透过投影器,演示刚刚挖掘出来的江陵战国文物。当晚,沈老兴致勃勃,为我们解说。他的全情投入,相信就是十年故宫午门上作讲解的样子。虽然我对文物的认识仍是模糊,但因沈老一晚的讲解,对春秋战国时期楚文化的发达,对楚民族与楚文化构成日后中华民族和文化的重要,印象深刻。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如何传承又如何壮大的问题,自此在我脑中萦绕。

当晚与沈老的不少对话,都记不住了。其中一问一答倒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问沈老,何以衣饰纹样,在战国时期的楚,其艺术已臻这么高的水平?沈老回答,这样的服饰纹样的设计者,不是日后我们所理解,是出于一般工匠之手,而应是出于当时的高级知识阶层,是当时文化艺术的最高表现。看过了楚的衣饰图案,听了沈老的话,我冲口而出说,我们以往读《史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语,曾理解为楚人有着南方之强的特性,有复国的决心,强调勇武。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背后原来是文化的自信。这样的一个晚上,真是当头棒喝,从而使我理解到中国文化史绝不囿于文献,绝不能局限于文化哲学的范围,而是自有更宽广的天地。这是启牖我日后走上要从物质和艺术文物等诸方面,要从眼所及的事物和山川环境,去认识中国文明的途径。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开窍。我们检阅沈老的着作,自五十年代,他已不断着文倡导“用文物知识和文献相印证,对新史学和文化各部门深入一层认识,才会有新发现”,“五百万卷书若没有人善于用它和地下挖出来的,或始终在地面保存的百十万种不同的东西结合起来,真的历史科学是建立不起来的。”(《文史研究必须结合文物》,一九五四年十月)

同时,沈老竭力倡导“古为今用”,要让文化艺术普遍深入社会大众,以让传统文化艺术转化成新工艺。他这种种见解,放诸五十年后的今日,依然振聋发聩。与沈老谈话内容虽多淡忘了,但是如何保护好中国文化,如何令中华文化艺术让更多人认识,一直是沈老所关心的话题。

沈老是近代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同时也是一个卓越的学者。大多数人关注他由文学转向学术的理由,但我个人更重视两者间他在思想精神上的汇通:对人的自然生命、民众真实生活的终极关怀,对根植于生活的思想感情和文化艺术的执着。从这里,我们就容易理解他自撰墓志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的含意。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二○○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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