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再撤后一步,军法处置……”熊向本冲着部下喊完这句话,才发现自己已经退了七八步,而且还在往后退。他彻底服了,完全相信“九反朝阳”的传说不是传说,更不是杜撰,而是确有其事,是一条生生不息的大河,是一段流淌着的历史,不断重演,正在上演。他定了定神,退到一处土棱上,冲着顶上来的人群大声喊:“乡亲们,听我说句话……”
日头终于摆脱了乌云纠缠,升到日中的最高点,把一天中最灿烂的笑容施舍给大地上密如蚂蚁的人群。
赵老嘎的长瓜脸灿烂地笑着,笑得像一个面善的寿星,后面跟着的人也努力挤出一丝灿烂,最后都像赵老嘎那样笑得纯真,笑得自然,最后就成了千百个赵老嘎。
熊向本好像也笑了,但笑得很特别,笑得不像笑,本不苟言笑的他,居然笑出了眼泪,笑到最后就成了哭。“乡亲们,我跟你们一样,是中国人。这片脚下的土地是你们世世代代的家,也是我熊向本的家,谁想把自己的家扔给日本人?可向本空怀一腔报国之志,上司下令不抵抗,我也没有办法,身为军人,只能服从……”
赵老嘎并不理会熊向本动情的话,继续灿烂地笑着,带动灿烂的人群缓缓向前顶,把土棱、沟渠、高岗一点点甩在后面。此刻的大地俨然成了一座大钟,抖动着那飞速流逝而又瞬息永恒的时间……
熊向本立足的空间越来越小,本来他身后的兵将众多,竖起的一片枪林如铜墙铁壁般依托着他;但他不想依靠,更不愿后退,而是向前大声疾呼着,欲以一己之力挡住那漂过来的大山。
“乡亲们,向本和你们一样,恨死了日本鬼子。请相信我,我会向军长、向副总司令死谏,我们一定会杀回来……”
人群坚定地顶来,无声无息……大地似乎停止了抖动,时间似乎停止了转动,只有无声无息的人群山一样移来。
“旅长、旅长……”突然东北军的队列里发出阵阵惊呼。
赵老嘎终于停住了脚步,停住了灿烂的微笑。
“娘的,给我滚开,老子没想死在这……”熊向本大声呵斥着部下,圆瞪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英武的脸上竟然淌满了泪。
只见熊向本将军帽摔在地下,一颗一颗将黄呢子军装的扣子解开,又将里面衬衣的扣子解开,敞开了战伤累累的胸膛。“乡亲们,我熊向本向祖宗留下的高天厚土起誓,誓与日本鬼子战斗到底,不杀回东北老家誓不为人。”佩剑早擎在手上,只见寒光闪过,他那遍布十几块伤痕的胸脯再添一道又长又深的血色印记。
赵老嘎见惯了血,熊向本胸脯上那凸起白翻的皮肉看似恐怖,但吓不到他一星半点,只是那十几处老伤却让他愣了一愣,心说:“没想到还真是条汉子,咋就不抵抗呢?”他一把抱住浑身是血的熊向本,向后指了指眼睛快瞪出眼眶的人们:“旅长,留下吧,他们没一个孬种,他们都听你的。”
熊向本痛苦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老嘎,还知道咱们爷们在一起一定对脾气,但现在不行,我们必须走。”
赵老嘎问:“必须得走?”
熊向本答道:“嗯,必须得走。但不是熊向本要走,而是一名军人必须服从命令。”
赵老嘎又问:“大敌当前也得走?”
熊向本痛苦地点了点头,血已经将他的军装湿透,浑身上下血人似的,像一簇红色的火苗在赵老嘎的眼前跳动。
赵老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实话,你也够嘎的,咱们还真对脾气。”
熊向本哈哈一阵大笑,笑得血珠四溅:“走是要走,但不能这么走,得给你留点礼物,就算留下的买路钱吧。”说完他大手一挥:“弟兄们,把枪留下,弹药也留下。”
赵老嘎赶紧拦住:“旅长,别价啊,这可使不得,永志那小子总跟我说什么枪是什么军人的第二条命,俺可不想让你把第二条命扔在清风岭,就是你实在想扔,也别扔俺赵老嘎手里。”
熊向本道:“我就是给你留一个营的武器,再多给你些弹药。拉出去打日本人可能紧巴点,守住你这一亩三分地别让日本打进来绰绰有余。”
赵老嘎张大了嘴:“就是一个营的武器也不中啊,长短枪也有个几百支,你上司知道一样会拿你是问,害朋友的事,赵某不干。”
熊向本道:“这你就别担心了,上司只命令我不抵抗,没命令不许丢东西。”
赵老嘎随口道:“也是啊,连沈阳都丢了,整个东北也快丢了,这么大的地盘都丢了,也不差这三瓜两枣的。”说完,赶紧照着自己脸狠扇了两下:“你看俺这张嘴,这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熊向本绷着脸:“娘的,就冲你哪块有伤往哪撒盐,专挑兄弟伤最重的地方揭痂子,再送你两门迫击炮。”
赵老嘎赶紧又说:“兄弟刚才也就随口一说,你可别介意,没半点加码的意思,这些都怕你在上司那交不了差。”
熊向本道:“知道你逗着玩,可兄弟我没逗着玩。今天你挡我的路,明天就能挡鬼子的路。多些家伙式,心里有底。”说着又将腰间的佩枪解下来,一把塞到赵老嘎手上:“这枪长得精致,跟小老婆似的。如今咱连家都不要了,还要‘小老婆’干屁?干脆送你吧。”
赵老嘎接过枪:“这么说连‘小老婆’都送俺了?”
熊向本道:“都混得没皮没脸了,要不是身后这一旅人马,兄弟脑袋都能给你。”